徐老将军正要翻身上马,大军压境,却突然听到探子来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庆元长公主,她不是在年前就嫁到岭南去了吗?此时怎么出现在鹭州。
“一共来了多少人?有何证明是公主本人?”他急急问道。
探子跪下,如实回复:“只一男一女二人,那女子没有任何凭证,只说要亲自面见将军。”
“将军万万不可,祯平王十分狡诈,此刻派人前来定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大军直指鹭州,定能活捉祯平王,届时有什么疑虑,您亲自问他即可,这个公主是真是假还不明确,待微臣先把她捉拿关押!”一侧的副将急忙拒绝,甚至不顾徐老的反应,直直走出帐外。
“慢!”将军大声喝止,副将无奈站住,只听徐老吩咐道:“不急这一时,老夫曾经见过长公主一面,还有些印象,断不会认错,如果她冒充公主,老夫一定当场斩杀,绝不留情。”
他命人将那二人带过来,公主和朱青随那探子走向将军的军帐,因朱青身着铠甲,手持兵器,被扣在帐外,只允许公主孤身一人进去,公主挥手示意朱青不要担心,她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紧张疲惫的神色,迈步走进帐中。
徐老将军皱眉紧盯,公主才脱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清秀大方的脸庞。
“庆元见过徐老将军。”她俯身行了一个女儿之礼。
“公主快快请起。”徐老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连忙上前扶起公主,竟忘了行礼。
“真的是公主,你不是嫁到岭南了吗?”
庆元微微一笑,警惕地环顾四周,将军会意,命帐中其他人回避,然后拉着公主坐到一边。
三军整备,手持火把,肃然而立,虽迟迟未动身,却无人交头接耳,可见徐老治军之严,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将军终于走出帐外,与公主并排而立:
“三军听令,停止进攻,原地待命。”他朗声说道,随后传令官也齐齐传令下去,几万将士整齐划一地陆续班师回营,公主与将军相视一笑,至此,仿佛山朗气清,一切都显得与众不同。
“雨终于停了。”王爷喃喃自语。
韩邵鹏终于将大刀插入鞘中,不禁抬头看向天空,雨停了,好像有星星探出了头。
鹭州城的城门也终于被打开,王爷缓步登上城楼,弓弩手纷纷撤下,昀初的笑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好看,她一身戎装,英气十足,即使立于铮铮男儿之中也丝毫不逊色,她就那样灿烂地笑着,清风明月一般。
“王爷,昀儿一直在等你。”她笑着说。
王爷自然都知道,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尽管她全身湿透。
“公主呢?”昀初问道。
“随朱青回府了,咱们也回去吧。”王爷抚摸着她的脸,很是心疼。
可昀初却摇摇头,她撒娇地说道:“王爷,咱们还没有一起看过日出吧,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咱们别回去了,在这里看日出好不好?”
“好,都依你。”王爷的眼睛湿润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再次触动,他的王妃,仿佛有着奇怪的魔力,总能让人在万分疲惫的时候,获得安心。
他们在城楼上升起了篝火,王爷将昀初的斗篷脱下,换上自己的,然后帮她把潮湿的衣裳烤干,昀初依偎着他,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守城的士兵遵从知府大人的命令送过来一桌酒席,昀初兴奋地拔开酒塞,与王爷对饮,今天的月亮真圆啊,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日子。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王爷,生辰快乐呀!”昀初举起酒壶,对着那轮圆月。
“昀儿啊,初见便知你是我的妻,我所有的处心积虑,都是因为一见倾心。”
他的王妃有些醉了,歪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连一直嚷嚷的烤羊腿也没有吃到嘴里。
天边渐渐泛白,一轮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第一束阳光照在昀初干净无暇的脸上,她呼吸均匀,睡得很香。
“昀儿,太阳出来了。”王爷怕她错过日出,忍心叫醒她。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王爷帮她挡住光线,等她清醒过来,才将手放下来。
“哇!好美啊。”她不禁呼喊,好像要将万物唤醒。
王爷与她并肩而立,看着朝阳升起,江河万里从沉睡中苏醒,田野、山川、行人、草木,一切都被镀上了金光,美好得让人仿佛身处天上宫阙。
“旭日初升,第一束日光总是带来新的希望,昀儿,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王爷此时才终于理解她的父母为她取名时的那份心境,满怀希望,好似将天地万物都打包送给她。
“王爷,天亮了,咱们回去吧。”昀初笑着看向王爷,虽然这一刻弥足珍贵,她不想结束,但王爷实在太累了,她也太累了。
他们牵手走下城楼,士兵们齐齐向他们问好,走在街巷中,百姓也笑着招呼寒暄,他们昂首阔步走在路上,臣民如旧友一般熟稔,自然又和谐。
这个世界真美好,昀初心里想着,她永远都不后悔嫁给王爷,永远都不会。
回到王府,王爷王妃齐齐睡倒在合欢堂,直至黄昏才醒,月初已经从暖阁搬出来了,雨停日出,春日渐暖,王府渐渐有了生机。
园中的芍药开了,五颜六色,十分喜人,公主忍不住摘了一朵,爱不释手,清越都没来得及阻止。
“哎呀我的公主,王爷最爱重这芍药花,一直吩咐人小心伺候,你怎么说摘就摘啊,今年比往年冷,这芍药难得如期开花,都是用火炭煨出来的,才开了这么几朵,小心王爷知道了该不高兴了。”
清越说的都是实话,可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怎么会在意呢,她嘟着嘴说道:“管他舍不舍得,只要我想要,他祯平王再珍贵的宝贝也得拱手让于我。”
“一朵花有什么要紧,公主喜欢就随便她摘。”是昀初的声音。
她和王爷睡醒后也来园中散步,黄昏日落,又养足了精神,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参见王爷王妃。”清越连忙行礼。
庆元过来拉昀初的胳膊,见她已经换上了平日穿的衣裳,与城楼之上那个顶顶威风侠客相比,完全不同的感觉,更显华贵温柔。
“还是嫂嫂心疼我,这朵花便送你了。”
庆元说罢便将那朵芍药花插在昀初的发髻上,昀初用手轻轻抚了抚,然后看了王爷一眼,羞赧一笑,从初见到今天,已经一年了,居然还是这朵芍药花。
王爷心里也有些触动,正要帮昀初理理云鬓,却被庆元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只听她说:
“二哥你看,这芍药又叫将离,芍药花开,是不是预示着咱们该离开了呀。”
王爷讪讪地收回了手,庆元说的没错,是该离开了。
去年此时,芍药依旧,身处几乎完美复制了京城繁华的鹭州王府,昀初突然有些感伤,虽只过了一载,却竟然有种沧海桑田的转变。
“真的要离开吗?”昀初不禁抬眼问道。
王爷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离开了花圃,那朵碧色的芍药花在昀初的鬓间熠熠生辉,夕阳真美,美得让人仿佛置身画中。
庆元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呆立着,却突然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恍惚中才陡然回忆起,原来,在京城的祯平王府,王爷书房里的那幅簪花仕女图,确有其人!
“穆雷之女穆昀初,清雅秀丽,貌美端庄,儿臣钦慕已久,还望父皇母后成全。”
原来她这个性情寡淡清冷的二哥,在遇到爱慕的人,也是会眉眼含笑,如沐春风的呀。
洛京城内,祯平王认罪投降,不日便会被徐老将军押解回京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朝廷规定不可妄议朝政,但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岂能不引发震动,事已至此,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已经不重要了,成王败寇才是永远不败的真理,朝臣与百姓,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宰辅,周公仰正,已经赢得了北堂家万里江山。
万寿宫宫门紧闭,太后娘娘病重,卧床不起,一连数日都没有请太医,陛下跪在宫门外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太后始终不见,几位太医瑟缩不敢起身,只能陪着陛下跪到天黑。
突然,一位宫女跌跌撞撞地哭喊着跪倒在陛下面前,侍卫认出她是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连忙收起了刀,那宫女涕泪直流,哽咽地喊道:“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被宰相府的人接走了。”
陛下听完脸色大变,急忙起身赶往梓宸宫,宫内一切如旧,如薰不喜奢华,里头布置得风雅文气,书案上还有她未练完的字,桌上的水仙花芬芳吐蕊,并不随人与事的更迭而感怀伤神,依旧自顾自地开着花。
“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神色凄苦,却依然展露笑颜。
“宰相大人带了好多人把娘娘抢走了,起初娘娘不肯,以死相逼,可是宰相说要是不跟他走,不但祯平王要被千刀万剐,连王妃都保不住,娘娘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王妃,不止一次派人去宰相府求情,陛下,我们娘娘太可怜了,她都快临盆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啊。”
那宫女拉着陛下的衣角,痛哭流涕,浑身哆嗦,陛下无助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随之而落。
近身太监气得直跺脚,口中大骂道:“擅闯后宫,也不朝拜陛下,周仰正这厮这是要造反啊!”
“公公慎言!”陌生的男声突然从殿外传来,陛下转身看去,确实从未见过。
“臣乃宰相府师爷缪文涅,参加陛下,今特奉宰相大人的之意前来给陛下传个话。”师爷目光不定,四处打量着殿内。
“宰相大人有何指示啊?”陛下立身持正,仪表堂堂,衬得那师爷愈加猥琐。
“回陛下,半个月后,徐老将军会亲自押解逆贼祯平王回京,届时请陛下亲去城外迎接,最好能劝降祯平王。”
“劝降?”陛下一声冷笑:“祯平王已经投降,为何还要劝降?”
师爷阴阳怪气地笑道:“祯平王那日投降是为保全青阳军和鹭州,虽然他人被徐老控制,只能乖乖回京受审,可岭南军已经抵达鹭州,有驸马父子撑腰,祯平王能是真心投降吗?只好委屈陛下亲自劝降,解除岭南的威胁,否则,实在难以保证皇后娘娘的安危啊。
”
“混账!”他们竟然拿如薰要挟,实在是欺人太甚,陛下几乎暴走,却被公公拦住,陈公公跪着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咱们娘娘可不能有事啊。”
陛下沉下心来,恶狠狠地看向那师爷,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如薰有一丝闪失,朕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他的警告自然是说到做到,在他心里,周仰正,是翻不了天的。
师爷回到宰相府,笑眯眯地将陛下的反应和回复汇报给周仰正,老狐狸轻捋胡须,狡猾地笑着,令人不寒而栗。
“小姐呢?安顿的如何了?”他问道。
师爷俯首帖耳,回答道:“自然安顿好了,保证谁都想不到。”
疾行的马车上,如薰躺在车上很不舒服,绿檀急得直哭,一直喊着让车夫慢一点,但那人却置若罔闻。
“绿檀,咱们这是要去哪?”如薰捂着肚子,痛苦地挣扎起身,可外头漆黑一片,房屋楼舍全都不见,只有匆匆而退的草木,如薰知道,她们被送出城了,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绿檀打帘,是一个山里的农庄,古朴陈旧,只看外面,就可以断定很久都没有住人了。
但是如薰却记得这里,她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小的时候,她和娘亲曾经被关在这里,天寒地冻,手指不可屈伸,母亲满手冻疮,还要亲自生火做饭,小小的她被罚跪在雪地里,就是因为替母亲辩解了几句。
“你娘就是个卑贱的胡人,生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从今日起,你和你娘就去外头庄子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要是她再敢胡言乱语,本相饶不了她!”
“平宁庄”,门头和牌匾已经蒙尘,但这三个大字如薰却一辈子都忘不了,虽然辛苦,可却是她童年与娘亲在一起最美好的回忆。
“阿娘,如儿想喝鸡蛋汤了……”
绿檀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就服侍如薰睡下了,这个庄子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可只有一两个仆从,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连娘娘要洗漱都没有现成的热水,绿檀好想冲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被被娘娘劝住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后,就辛苦你了。”
绿檀瘪瘪嘴又要哭出来,她哪里怕辛苦,她只是替自家小姐不值,她可是后宫之主,当朝国母啊。
“娘娘,昀初小姐真的会找到我们吗?”绿檀始终怀疑,尽管她的小姐异常坚定。
如薰轻轻触摸手腕上的鎏金玉镯,同样是作为北堂家的儿媳妇,她与昀初一人一只,一模一样。
“会的,一定会的。”
二月春风似剪刀,清水河两岸的杨柳渐渐窈窕婀娜,冰消水解,碧波荡漾,有许多顽皮的孩童趁着和煦的东风,放起了纸鸢,商贾叫卖声不绝于耳,贩夫走卒穿梭其中,热热闹闹地讨起了生活,一切都是原来的光景,祥和安宁。
王爷的马车行驶在鹭州的长街上,尽管前头是徐老将军的金戈铁马,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和仪仗,只有朱青只身匹马跟在一侧,此番回京,是作为降臣回去受审,不出意外,此生将再无机会回到鹭州,回到这个人人心向神往的富庶之地。
“莫念上青天,何不下江南”,如今想来,这是一句极真诚的话,青天之上是九五之尊,江南之地是富贵闲人,孰好孰坏,只有都经历过,才知道该如何抉择。
秦知府吩咐过,全城百姓皆不可聚集送行,需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徐老将军是忠臣良将,见鹭州百姓皆如此,才会相信王爷的一片赤诚。
“王爷多久能到京城?”昀初站在城楼,目送着王爷的队伍渐行渐远,然后彻底消失在山峦之后。
“十五天,宰相周仰正就只给十五天的期限,所以徐老将军这次只带了三千骑兵押解王爷。”
微风吹起庆元鬓角的长发,她神情肃穆地看向远方,灵修山渐渐绿了起来,生机盎然,一切都昭示着即将春回大地。
驸马颜仲琪带来的两万精兵已经驻扎在鹭州城外,青阳军经韩邵鹏整饬之后很快恢复元气,两方军队在过马庄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作战演习,同时也非常大方地邀请周边的几位驻军将领前来观战。
“韩将军,岭南军正在筹备一支能在海上作战的精锐水师,如有良机,非常欢迎你来指导教授。”
颜仲琪一直驻扎岭南,几乎很少有机会外出与朝廷其他驻军切磋,今日一战,酣畅淋漓,他与韩邵鹏惺惺相惜,恨不得以兄弟相称。
韩邵鹏自然也十分兴奋,他朗笑着说道:“久闻岭南军神勇无比,前日苗蛮作乱,还未走出菩萨岭就被一窝端,真是痛快啊!”
驸马不屑地说道:“要不是咱们这个好宰相怂恿教唆,这些苗蛮怎敢异动,朝廷对他们不薄,他们非但不感激涕零,反而妄想与朝廷分岭而治,实在是作死。”
“我大周福泽绵延,自然能千秋万代,接下来,就看陛下和王爷的了。”
韩邵鹏说完这句话,便邀请驸马登上灵修山顶,不远处就是远近闻名的广安寺,正值寺内暮鼓敲响,飞鸟惊散,野兽逃窜,极目俯瞰四野,天地间浩然正气升腾于胸,习武之人向来憧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可谁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人天生愿意打仗,唯有和平才是永恒之道。
昀初和庆元是在王爷离开的第三天走出了王府大门,一人一马,布衣装扮,一同回京,已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我不放心母后,听说她病了好久。”庆元双眸含泪,悲伤不能自已。
昀初也哭了,她哽咽地说道:“如薰姐姐快要临盆,却被周仰正掳走了,我得回去救她。”
所以尽管王爷临行前千叮万嘱她们两个必须留在鹭州,一切都在他与陛下的掌控之中,但两个丫头还是不放心,男人们只在意家国天下,从来都是如此,有些事情他们注定无法周全。
所以,便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出去,准备策马回京。
“谢錾,跟着王妃和公主,别叫发现了。”
黎管家站在门外,看着夜幕之中急速消失的身影,无奈又怜惜地对身边这个面无表情的侠客说道。
谢錾叹了口气,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王爷果然没料错,这两位铁骨铮铮,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待在后方。
不久,驸马颜仲琪也在禹陵江的某个渡口登上了大船,趁着夜色驶离了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