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病的更严重了,甄宓紧锁着眉头……
上次见到他时,虽然阴云密布,但是甄宓能看出来,他那时只是不解,只是痛楚……
而如今……
甄宓看到的他,只有无尽的黑暗。他好似陷入无尽的深渊,不再挣扎,不再逃脱,只是随着深渊的吞噬,随波逐流,不断下降,堕落……
透过蜷缩在树洞里的少年散乱的头发,甄宓似又看到了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暗淡无光……
人……
真的可以称之为人吗?
眼前的少年倒像只可怜的小兽,让甄宓原先的恐惧倒变成了怜悯……
少年对甄宓的突然闯入毫无反应,仿佛她并不存在。
甄宓鼓起勇气,向前踏了一步,温暖的阳光斜射在雪白狐裘上,仿佛自带光芒。
甄宓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是降临的小太阳一般,把整个黑暗破败的废园照亮……
将光带入这片死寂的角落……
少女没有说话,少年亦没有……
良久后,甄宓把怀中偷拿过来的点心放到了树洞旁的石桌上,对少年笑了笑,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废园……
……
作为孩童的后园如此离奇玄妙,大人们的丞相府更是险象环生……
紧张肃杀的气氛异常浓重,甄逸眸子微睁,环视四周,又闭上眼睛。身后陪坐的柳卿如轻躬身子,对甄逸说道。
“陛下,看来各国来客都快到齐了。”
“魏公必不能无由请我等赴宴,齐侯,晋侯,燕王使臣皆受邀宴会,由此看来,必是魏公刻意谋划……”
“谋划……谈判桌外的战争吗……”
甄逸闭目养神,听了卿如的回话,点了点头。
“今日宓儿尚且问我如何回国,我暂且以修整军士为由搪塞……”
甄逸轻声说,闭目良久后再言道。
“大军压境,伊阙破城只在旦夕……魏国上下全城戒严,又怎会轻易放你我外人出城……”
厅外传来脚步声,甄逸睁开双眼,修正了一下着装,说道。
“如今之计,唯有静待时变……”
只见来使一身锦绣,气宇轩昂,在异国他乡仍不减凌人气势。
“这人是……”
……
“大胆,见魏公为何不拜,难道赵国就是如此毫无礼数之国,赵公就是如此大胆狂妄的国君?”
魏公禁军营统帅许秩气的吹胡子瞪眼,张口骂道。
魏公轻轻转头,算是默许了许秩当场怒骂赵使的行为……
赵使也不生气,仍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燕晋二国来使只是低着头,而齐国特使倒是饶有兴致……
尚书令沈郴见局势尴尬,连忙解围。
“赵使可是有话要说?”
赵使瞥了一眼沈郴,连忙对令君施礼,沈郴尴尬一笑,望向魏公。
“令君,某可是无话可说,本以为魏公唤诸国使臣贵宾至此,定有高谈阔论。若是有话可说,某倒是想让魏公说点什么,而不是听牛马在耳旁聒噪!”
赵使阴阳怪气完后,瞪了许秩一眼,给许秩气的脸都绿了。可魏公仍未发话,连动作都没有,只是望着案台,许秩无可奈何……
“魏公!”
赵使高声唤道,魏公抬头望向他,目光深邃。
“魏公可有话说!”
“孤设酒宴以款待诸国贵客,无有他意,若赵使别有用心,妄图在宴会中遮掩亦或是图谋什么,还请离开,孤命人送先生……”
“魏公!事到如今还假惺惺说些什么,我只问你,赵晋燕齐四国大军兵临伊阙,此战若败,魏国无险可守,荥洛将唾手可得……”
“此时,我只问你一句话!”
“是战!”
“是降!”
赵使一句话,整个宴席鸦雀无声,火药味十足……
如此侮辱,如此无礼……
魏公面不改色,轻声说道。
“此事非同小可,赵使请容魏国君臣上下再议……”
“议……某倒要看看魏公能议出什么……”
赵使不屑地瞥了一眼众人,仰天长笑……
“如此宴会,某不吃也罢!不送!”
大摇大摆,长笑而去……
魏公看向其余使节,晋燕二国皆有要走之意,只是没有赵使发话也无魏公命令,一时尴尬非常,坐立不得。
“台下诸位,可自行去留……”
魏公发了话,齐使轻轻一笑,对魏公行礼:“魏公,我还有事在身,恕我先行告退。”
燕晋二使和其余国使见齐使离开,也纷纷各自告辞。
甄逸也自知不再适合留在这里,起身对慕容斌点了点头,魏公回了个眼神,甄逸带着卿如便离了宴席。
整个宴席,只剩下魏公及魏国群臣……
“既然只剩下我魏国君臣,如此机会,我们借赵使之言,对当前局势进行一次分析研讨。”
众臣望向魏公,各自露出担忧之色,更有甚者,已经怒气冲冲骂起了街……
“赵使如此无礼,讨论什么,我愿立军令状,只等主公下令,我愿即刻赶往伊阙,伊阙城破,请斩九族人头!”
只见一大将站了出来,怒气冲冲,躬身请道。
魏公轻轻抬头……
只见一人面如古铜,剑眉虎目,狮鼻阔口,一部钢髯……
来者,正是解骁……
解骁为魏公同乡,自慕容斌起兵始便追随左右,因其出色的军事能力被慕容提拔于行伍,忠贞不二……
“魏公,某与解将军同!”
又一人跨出行列,豹头环眼,燕颌虎须,面似铸铁,筋肉虬结。
祝绪……
魏公嘴角轻扬,祝将军武艺绝伦,出身西凉,初事董贼,后弃暗投明拜入慕容麾下,如今十余年已逝,无论祝绪的忠贞亦或能力,都已无可挑剔。
外姓降将尚且如此……
“魏公,虽迟了一步,但吾等亦有不输解祝二将的气魄,不然怎配得慕容一姓!”
在为首一人的带领下,齐刷刷出列数人。
慕容泽,慕容渊,慕容津,慕容涌,慕容涛……
慕容一姓,人才济济……
有此等将才,又怎能轻言投降呢……
可是……
魏公抬头望向尚书令沈郴,沈郴早已有了言语的意向……
诸将群情激奋,若不加以阻拦,激进的军势便会压过议会,从而失控。
魏公自不便出言阻拦,这盆浇灭漫天之火的水,只能由擅长这方面的人来使用。
这人,即是令君……
“诸将且慢,非是沈某与诸君偏要唱个反调。沈某只有几个问题要问,若诸位皆有所思,有所虑。莫说沈某在言语上支持,就算这倾巢而出的军队后勤,沈某拼得一身性命,也愿与伊阙供上。”
慕容泽为魏公胞弟,文武双全,在军中和宗族中极有威望,此时自是由他出面,接上令君的话。
“令君请讲。”
“四国伐魏迁延日久,赵齐燕晋军事部署战略战术,沈某亦不用多说,只是我军一路且战且退,丢关弃城,根本无力抗衡赵齐大军。更何况,陈留颍川两场血战,我军精锐尽失,军心涣散……将军们可知道,此次伊阙之战对于陛下,对于魏公的意义……”
“战争从来不在言语上,而在实践之中。所以,沈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伊阙之战,能胜否……”
言之下,众将噤声……
他们何尝不知道,这次局势的艰险。战端一开,魏公便率军亲临魏赵边境,随后魏齐战事吃紧魏公弃河北三城,退守陈留,紧固防事坚壁清野,赵齐大军合兵一处,陈留沦陷,为齐侯项初尧占领……
那项初尧奸诈非常,遣使诈降求和,言共击赵国,以退出陈留为信,请魏公入局。
陈留为魏公旧都,若能回陈留固守,联齐抗赵,局势可瞬间回转。且项初尧举兵撤出陈留,诚意十足。
当魏公举兵入陈留与齐侯谈判时,齐国再次包围陈留,陈留未来得及固修城防,便被齐国破城。
当夜项初尧……屠城……
魏国精锐尽殁陈留,魏公长子幼子死于战乱……
魏公幸得众将死战得出,仓惶收拾众将于颍川防御,项初尧武艺天下无双,所率军队亦天下闻名,颍川一马平川,魏公原地修筑军寨壕沟,终难敌赵齐联军……
颍川血战……
七十八寨数万将士尽数毁殁,魏公撤回洛阳,魏国已无再战之力……
伊阙……能战否……
解骁、祝绪等武将的请战之言犹在耳边回荡,带着灼人的血气。
但尚书令沈郴那平静却如冰锥般的一问……
“伊阙之战,能胜否?”
却让这份激昂瞬间冻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慕容泽作为宗族领袖,目光扫过沉默的众将,最终落回沈郴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令君所言,字字如刀,刺中要害。陈留诈降之耻,颍川血战之殇,我军精锐十不存三,粮草辎重捉襟见肘,伊阙城防虽险,然守军疲惫,士气……堪忧。”
慕容泽顿了顿,目光转向御座上的兄长,魏公并未答话。又转过身去望向众将,出口言道。
“诚如令君所言,非是我慕容泽怯战,而是此战,胜算几何?”
众将不答,心中都知道这个答案……
胜算……照这样持续下去,胜算自然是不自言说……
众将的激情被沈郴一席话浇灭,纷纷陷入了沉思。
此时,蛰伏已久的魏公,张开了口……
“难道我魏国诸将单单因令君一句话便丧了斗志,无了战心吗?”
“单单因困难重重,便停滞不前,坐视魏国亡国灭种吗?”
“单单因陈留颍川两场败仗,便怕了赵公,怕了项初尧,怕了敌人的铁马金戈吗?”
“若诸将仅是因一时兴起便呼吁开战,当困难挫折摆在面前却手足无措的话,今日赵使之言,孤莫说等明日,今日便可给他答复……”
“无非……就是一个‘降’字……”
“主公!”
慕容泽、解骁等人齐声惊呼,声音里带着痛楚。
魏公冷冷望向诸将。
“被敌人打了,知道痛了……怕了便不愿再战了……”
“陈留之战,不仅是军事上的惨败,更是我魏国君臣上下心中无法愈合的血洞。无数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丧命于此,我魏国一代人皆死伤殆尽,就连孤的儿子,亦全部战死在陈颖……”
“孤……难道怕了吗?…”
慕容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愤,那瞬间爆发的情绪让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冷。
“胜算?孤告诉你们!伊阙若失,洛阳门户洞开,荥阳、洛水皆成坦途,魏国百年基业,将成齑粉!届时,你我君臣,皆成赵公,项初尧刀下之鬼,阶下之囚!将有更多的父母,妻儿命丧黄泉……”
“降?赵使今日之态,便是降后的下场!他们不仅要孤的国土,更要孤的尊严,要孤魏国上下俯首称臣,永世为奴!这,便是胜算之外的‘胜算’!”
他猛地站起身,紫色战袍无风自动,一股久违的、属于魏公的凌厉气势骤然爆发……
“所以,孤问你们,也问自己!”
“孤要问问你们藏在面皮之下,那属于自己的真心!”
慕容斌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面孔……
“不是问伊阙能守多久,能胜几分!而是问,我魏国,可还有敢战之兵?可还有死战之心?可还有……玉石俱焚,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血肉的决绝?!”
“有!”
解骁第一个嘶吼出声,虎目含泪……
“末将麾下儿郎,纵使只剩一兵一卒,亦当以血染红伊阙城墙!”
“有!末将愿为先锋!死战不退!”祝绪须发皆张,声如洪钟。
“有!”慕容泽带领宗室诸将轰然应诺,“慕容一姓,誓与伊阙共存亡!”
诸将满目凝血,齐声附和……
群情再次激荡,但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热血,而是带着绝境中迸发出的惨烈与决绝。
沈郴深深一揖,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几分凝重:“魏公明鉴,众将忠勇,天地可表。然兵法云‘知己知彼’。我军困顿,然敌亦非铁板一块。四国联军,赵公已尽得河北之地,目的已成,有以战促和之意。齐侯项初尧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燕晋不过摇旗呐喊,各有盘算。赵使今日如此跋扈,视燕晋如无物,岂能不生嫌隙?项初尧屠戮陈留,凶名昭著,燕晋岂无兔死狐悲之惧,而赵公又岂无疑虑?”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臣以为,死守伊阙,固然壮烈,然恐难挽狂澜。当务之急,需行险招,破其合纵!”
“险招?”慕容斌目光一凝,“令君有何良策?”
沈郴回身一望,再看魏国诸臣……
“良策已有,只是第二个问题,要问与众卿。诸位同僚此时可有齐心协力,精思竭虑,为战事谋之决心?”
文班诸臣躬身行礼。
“愿听魏公令君吩咐……”
沈郴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话语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某只需一计,可破合纵!”
“离间……”
“离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