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间?”诸将愕然……
沈郴点了点头:“正是离间,诸位可仔细听来……”
“其一,赵使今日羞辱燕晋,正是良机。魏公可密遣心腹,星夜兼程,分别拜会燕王、晋侯使臣,陈说利害,许以重利,诱其观望,甚至……暗中倒戈。燕晋若生异心,联军之势自减三分!”
“其二,”沈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齐侯项初尧,乃此战变数,其志不在吞魏,而在图谋雄霸天下,野心昭然。然此人仗其武勇,刚愎自用,视天下英雄如草芥,他又怎会甘心居于赵公之下?”
沈郴顿了顿,环视四周,再言道。
“项初尧此人狂傲非常,名利在他眼中胜过一切,且他自己标榜自己忠君爱国。主公奉迎天子,掌握天下权柄,这项初尧杀齐侯自立,得位不正,若主公上报明皇,降诏为齐侯正名,许诺其权柄。”
沈郴语速加快,“主公,以臣之见,当务之急,须速遣一位能言善辩、胆识超群、名动天下且与魏国素无瓜葛之名士,密携天子‘诏书’与主公亲笔密函,暗访项初尧。密函之中,务必极尽恭维,盛赞其为忠君爱国、天下敬仰之栋梁,明言主公素来对其敬重有加。今知将军实为赵公所迫,方卷入对魏之战,主公素知齐侯乃天下雄主,威德所至,难以力敌,已奏请天子正其名爵,魏国所求不过保全宗庙性命而已。”
“更要紧者,须点明赵公久有称王之意,野心勃勃,图谋山东久矣,此乃齐之腹心大患!暗示魏国愿倾力相助齐侯反戈一击,共分赵地。项初尧此人贪婪多疑,素来轻视赵国,见此‘良机’,焉能不动心?只消其稍作迟疑按兵不动,甚或暗中倒戈,赵军顿成孤掌难鸣之势!届时,我军便可全力攻赵,破敌于伊阙城下,则大势可定!”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这个计划太过大胆,太过凶险。一旦失败,不仅使四国起疑,加速灭亡,魏公密信更将沦为天下笑柄。但……在绝对的劣势下,这似乎是唯一能撬动死局的一线生机。
慕容斌缓缓坐回御座,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目光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他看向胞弟慕容泽:“泽,你以为如何?”
慕容泽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令君之策,虽奇险,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离间燕晋,可行。至于密见齐侯……”他深吸一口气,“人选至关紧要!需智勇双全,且能随机应变,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
慕容泽话音刚落,一只彩雀飞入殿堂,落到魏公案前,众人随即噤声,紧接着一个似是女人却有些怪异的声音传出。
“主公,此事妾已有定论……”
众卿皆望向彩雀,魏公的“铜雀”相府上下皆有耳闻,只是如此祥瑞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主公,妾有一人,可为大魏尽此事。”
“何人……”
“铜雀”又开了口……
“周国公世子……周秭恒……”
沈郴连忙分析解释道。
“周国公德礼名满天下,若由国公之子出面,一方项初尧敬国公德名,一方以国公威压项初尧,可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世子秭恒素有纨绔之名,其能力还有待考验,并且世子又怎会为我魏国之事涉险?”
铜雀又说了话……
“世子已抵达洛阳数日,徘徊不定,必有要事,主公可明日请其入府,为世子便利,妾自与其一见,说其使齐!”
“好!”慕容斌猛地一拍扶手,眼中终于燃起一丝破釜沉舟的火焰,“沈郴,离间燕晋之事,由你亲自部署,务必隐秘!影枭,遣使齐侯,细节由你与令君详议,明日,孤要看到完整的方略!”
他站起身,环视群臣,声音斩钉截铁:“伊阙,必须守住!非为孤一人之江山,更为陈留、颍川死难的将士百姓!为我魏国存续一线生机!纵使天倾地覆,孤,与诸君共赴黄泉!”
“这便是孤对赵使的回应!”
“战——!!!”震天的吼声冲破殿堂,带着绝望中的疯狂与不屈的意志,宣泄出魏国的答案……
议会散了,慕容泽等人出了殿堂,身侧的慕容渊走着走着,向前拉住慕容泽,问道。
“二哥,弟弟我确实头脑不太灵光,可是令君这三个问题……没问全吧……”
慕容泽回过头,望向大殿。
“第三个问题,已经问出来了……”
……
“主公,臣的第三个问题,便是问与主公。”
群臣散去,厅堂内仅剩君臣二人……
“问什么?”
“主公的志向……”
魏公听此,微微一笑,起了身……
“竟前人之未竟之业……”
沈郴躬下了身:“既然如此,那臣已有对赵之策……”
魏公对沈郴点了点头,出了殿堂,那美人早已等候多时。
“主公,无需担忧……”
“爱卿又如何得知孤尚在担忧……”
影枭端庄地随在魏公身后,轻轻说道。
“主公,从不瞒我……”
君臣对视,相顾一笑……
“爱卿,随孤去军营一趟吧。”
“妾残破之体,污秽之身,岂能踏足军事重地……”
“你又在妄自菲薄,铜雀足迹遍布天下,你又如何去不得……走吧,随在孤的身后……”
“妾,领命……”
慕容斌并未走向人流众多的官道,而是沿着小路,徒步走向军营。影枭如影随形,阳光将她茶白的裙裾染上一层暖色的光辉,与慕容斌沉重的王袍形成奇异的映衬。
到了军营,登上高台,寒风凛冽,吹动两人的衣袂。远处的洛阳城垣在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近处军营亦是静默肃杀,透着大战前的压抑与死寂。仿佛能听到此时伊阙方向传来的、无声的兵戈杀伐之气。
“主公,”影枭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静,打破了沉重的沉默……
“妾观天时人事,以察兴衰。今魏虽困顿,然天命未绝,人心未离。反观赵国,貌似强盛,实则外强中干,败象已露。”
“妾斗胆,为公陈之,魏有十胜,赵有十败。”
魏公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投向远处,并未回头,只低沉道:“讲。”
影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玉落盘,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入慕容斌耳中:
“其一,道义之胜:赵公挟四国以凌弱,名为讨逆,实为贪暴,师出无名,失道寡助;主公平定中原,奉迎天子,匡扶社稷,虽一时受挫,大义仍在,此道胜也。”
“其二,谋略之胜:赵公刚愎自用,轻慢使节,今日宴席羞辱诸国,已种嫌隙之根;主公虚怀纳谏,善用智谋之士,运筹帷幄,虽处绝境,犹能布下离间妙手,此谋胜也。”
“其三,人心之胜:赵军所过之处,劫掠无度,民怨沸腾,屠戮陈留,已令天下寒心;魏国军民虽遭重创,然知主公体恤,将士愿效死力,百姓翘首盼王师,此仁胜也。”
“其四,将领之胜:赵军诸将骄纵,争功夺利,如赵使跋扈,可见其上下离心;魏国诸将,如解骁、祝绪等之忠勇,慕容宗室之同心,皆愿为主公效死,此将胜也。”
“其五,形势之胜:赵公得河北而骄,视魏为囊中物,骄兵必败;主公知耻后勇,临深渊而志愈坚,哀兵必胜,此势胜也。”
“其六,决断之胜:赵公犹豫寡断,色厉内荏,势众而思退,剑利而归鞘,如此焉能称智;主公临危不乱,能忍一时之辱,更能于绝境中定下奇策,此断胜也。”
“其七,仁暴之胜:赵公纵容赵军祸乱,默许屠戮陈留,暴虐之名已彰,天下侧目;主公虽经丧子之痛,颍川之败,仍不忘抚恤军民,维系人心,此德胜也。”
“其八,智计之胜:赵公只知强攻,不谙人心诡变,其联盟看似强大,实则各怀鬼胎,缝隙已生;主公明察秋毫,善用才能,洞悉敌情,此智胜也。”
“其九,后援之胜:赵国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四国各怀心思,粮秣协调必生龃龉;魏国背靠洛阳,虽困犹有根基,若能争取喘息之机,民心物力尚可一搏,此本胜也。”
“其十,天命之胜!”
影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赵公僭越之心昭然若揭,今日赵使之狂妄,便是其覆灭之先兆。而主公,承社稷之重,负万民之望,虽九死而志不移。天意昭昭,必佑忠贞!此乃天命在魏,不在暴赵!”
十胜十败,条分缕析,如同十道闪电,劈开了魏公心中因连番惨败和今日羞辱而积聚的阴霾。
慕容斌缓缓转过身,这才发现,将士们早已聚在台下,目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不再仅仅是疲惫与悲怆,而是重新燃起了虎狼般的锐利光芒。
魏公卸下所有防备,看着台下众将坚定的目光,再回头看向眼前这个神秘的美人,此刻她的话语,更是直接为这盘死局注入了磅礴的生气。
“孤来军营,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美人不语,只是盈盈地笑着……
“十胜十败……”
慕容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好一个十胜十败……”
他向前一步,目光越过影枭,再次投向台下将士,空中却再无悲痛气息……
轻轻言道……
话语仅仅传与美人……
“沈郴破其合纵于外,汝振我军心于内。”
“明日,孤便亲书密信,以天子之名,正项初尧之位!周秭恒……孤相信你的判断……”
他猛地一挥袍袖,紫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战旗。望向台下,唤道。
“慕容渊,解骁,祝绪!”
“听魏公吩咐!”
“尔等立即率所部前往伊阙,沿路村镇征募兵勇,共赴前线。”
“传令伊阙守将:固守待援!孤,与他们同在!告诉将士们,赵国十败之相已露,我大魏十胜之势将成!此战,孤要的不是苟延残喘,而是——绝地反击,一战定乾坤!”
“将伊阙铭刻在历史之上,用此战的胜利为每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贺!”
魏公慕容斌的身影挺立如松,那几乎被深渊吞噬的黑暗气息,此刻已被一种凛冽的、破釜沉舟的战意所取代。
影枭静静侍立一旁,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笃定的微笑。她知道,那个纵横捭阖、令天下诸侯胆寒的魏公,一直都在……
而这棋局的终点,绝不是伊阙……
铜雀,亦将落下一子……
“竟前人未竟之业……”
魏公的目标,一直都是整个天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