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微,来自大海的孤岛上。
我和爷爷住在一个镇子里,依傍着大海,由生至死,从不离开。所以,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大海庇佑着我们,让我们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海镇一千三百一十五年,我们的岛上来了史上第一个外来人。她穿着同大海一样的颜色的斗篷,有着与大海一样蔚蓝色的眼睛,安静而温柔,神秘而灵动,像大海一样,使人向往。听人说,她是经历了海难,漂浮到这里的。
那天,爷爷带着族人到岸边,将她带回了镇上的客居。客居第一次住人,实在是很让我好奇。
我躲在远处看她,她笑眯眯地看着所有人。她说,我们海族的人,都很善良。
海族,是大海的孩子。一切游鱼与孤独,都会回归大海,在海浪的指引下,走向生的希望。我们就是大海里的游鱼,向往大海赋予的希望。于是,我们遵循海的意志,包容且善良。
镇上的孩子对那个外来人都很好奇,总是躲到她的窗边偷看她。而我,是族长的孙女,我承担着下一代海族的重任,我不能放任我的好奇。至少,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好奇。
我远远地观望,看着那个外来的客人。听孩子们说,她叫鹿溪。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注意到了我,也许我终究是太过明目张胆。那天,是海镇一千三百一十五年第二百四十一天。鹿溪在所有孩子退去后,叫住了远处的我。她轻轻地吐露出我的名字:小微。我是错愕的,惊讶的,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鹿溪朝我走过来,她笑着问我,想不想和她去海边走走。
我熟悉大海。我熟悉蔚蓝色的地方。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我答应了。
我记得,那天,是金黄色的沙滩,绿油油的椰树,还有欢快的海浪声。从海岛之间,鲸鱼的水柱冲出大海,飞向高空。
我问鹿溪,大海为什么把她带到这儿。她说她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为了一个重要的人,她来到了大海,阴差阳错,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海族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以身涉险,但我知道一切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
我安慰她,让她相信大海是仁慈的。鹿溪只是笑笑,蔚蓝色的眼睛里,藏着大海的波涛。我也想这样,用我的眼睛拥抱大海。于是,我和她一起坐在沙滩上,直到深夜。晚上很冷,爷爷提着灯来找我们。看到我和鹿溪在一起,爷爷毫不惊讶。
在爷爷的许可下,我和鹿溪在客居住了一晚。那天以后,我和鹿溪成为了朋友。她喜欢说话,而我只喜欢听着。她的话里,有外面的世界。在大海以外,还有另一群人,他们不熟悉大海,甚至恐惧大海。鹿溪,生长于森林。那是不同于我们岛上的森林,她所在的森林,更加瑰丽神奇。
我喜爱着鹿溪的世界。
鹿溪的斗篷里,总有酸甜的柠檬糖;鹿溪的眼睛里,总有美丽的大海浪;鹿溪的世界里,总有我的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知道我是向往什么,我总是跟着鹿溪。
我和她半夜溜进族堂,去查阅海上的资料,我和她一起寻找她所寻找的那个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知道,那是鹿溪的朋友。
海镇一千三百一十五年第二百六十天,黄昏。我和鹿溪相约在海边,用海族水晶查阅海族历史。那时,我记得,她问我:如果你离开了大海,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不会离开大海,我要守护我的族人。
鹿溪沉默了。她第一回这么沉默。好一会儿,她才说,你不会只有族人的,你还有其他的一切。
我知道,不可能的。海之一族,是大海中的游鱼,离水则枯。更何况,比起其他的一切,我更爱我的族人。
“你想坐上鲸鱼吗。”我问。
鹿溪还是笑眯眯的,她看着水天相接处,说:“想。”
我招来一只鲸鱼,带着鹿溪游向它的背。我们坐在鲸鱼上,在大海中行进。鹿溪和我迎着风,她很高兴,因为她笑的很好看。鹿溪说,这样的大鱼,有朝一日也会沉入海底,大海总是那么残忍。也许是她经历的海难,对大海有着我们没有的恐惧。可是,我们的信仰就是大海。死而生,生而死,死是生,生亦是生,沉于幽寂,化作海浪而永生。
我没有驳斥鹿溪的话,像往常一样沉默着。因为我无法驳斥她的话,也没有勇气驳斥她的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和鹿溪在一起的。爷爷说,海族的人,是纯粹的,也许我对于友谊恰巧很是珍视。我总觉得,不太恰当。
海镇一千三百一十五年冬。海族出现了历史上第二次变故。游鱼异变,攻击我的族人。爷爷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一天夜里,他把我叫过去。
他说,海族的变故早有预言。上一任海族祭司预言,第一位来到我族的外人,将会是破除海族永世不能离岛的关键。如果,这第二场灾难不加以制止,海族人异变,那将会是生灵涂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段海族的历史。我才知道,爷爷收留鹿溪,并放任我同她交好,是有原因的。
原来海族人并不是如此纯粹。
也许身为族长,爷爷不得不放下纯粹,为我的族人们而生。
海族祭司的手记上说,海族之生机,源于大海,一切诱导海族人离开的因素,都是海族人异变的根源。祭司说的是鹿溪。
鹿溪的到来,让我们海族人生出了对外面的向往。可是,我不能因此毁了鹿溪。她不止是我的朋友,她还是特殊的,唯一的存在。一种,我不清楚、不明白,既向往、又胆怯的感情,生根、发芽、生长、蔓延开来。
我深夜到鹿溪的客居。我希望她离开,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是拯救我们的人,也是迫害我们的人。其实,我错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迫害我们的人,是另一个外来人,是鹿溪心心念念的人。他叫居林。
他漂浮到这里,为了探索海族的一切,隐藏在此。他也在今夜,找到了鹿溪。
我看到了他。
他在鹿溪的门前,喊她阿溪。鹿溪对他是那么特别,她对他的笑,和对我们的是那么不一样。我才知道,我不是鹿溪特殊的、唯一的那个‘朋友’。我才知道,我这晦涩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是那么多余。
终于,鹿溪还是发现了我。
她高兴地把我拉过去,向我介绍居林。他还真是个适合她的人。他很勇敢坚韧,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正直的人。但我那一刻知道,他对我、对海族,是个威胁。他是海族异变的元凶。
我劝他们回去,回到他们的大地,回到他们的森林。我在尽力忘记,忘记鹿溪的笑,忘记她的眼睛还有她的糖果。可是,大海让她在我的心脏里留下了痕迹,深沉在我心海的深渊,打捞不起。
我想再拖一会儿。至少,让我再看看,看看他们。
海镇一千三百一十六年。爷爷也异变了。
汹涌的大海,带着大浪,催促着我放下鹿鸣和小溪。
爷爷猩红着眼睛,带着最后的理智,他说,回去,让他们回去,为了我们的族人。
我能自私吗。
我能自私吗?
我能自私吗!
我不能。
我是海族下一任族长,我肩负着他们的希望。我要带领着游鱼,行于大海。
海镇一千三百一十六年第四百一十一天。我劝居林离开。我告诉他一切,他却毫不相信。他说,如果善变的大海可以作为信仰,那还不如信仰自己,至少我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我打了他。也许是因为他抢了鹿溪,也许是因为他质疑了海族千百年来的信仰。
我只知道,他受伤了,倒下了。
鹿溪把他带回屋里,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敢对视,我怕她蔚蓝色的眼里,写满失望。后来,她没有。
她真的很好,比大海还包容。她忽略了我的过错,替我规劝居林。也许居林也无法拒绝她吧,他同意离开了。但他要求一只鲸鱼同行。我立即应允,当夜就准备妥当。哪怕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意图,我还是信任了他。
大海描摹天的痕迹,他们越走越远。
而我的族人,还是猩红着双目,嘶吼着。他们没有变回去。
我成了什么呢?
一群疯子的族长?
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我失败了,原来居林还是引着一条鱼离开了海族岛屿,原来鲸鱼也是我们的一员。
好在族人们不再攻击旁人了。
居林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
上面说,希望我能离开责任的束缚,离开这里,去寻找自由,去寻找自我。他的想法,很天真,比我还天真。我很感激他。没有讽刺,也没有怨恨,我的确感激他。至少他为我着想过。
可是,我爱我的族人。
这里是我的家。
我爱的是我的家,还有我的大海。
哪怕,我的心里住着一只小鹿。
我不会离开海族岛。
再见,鹿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