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贰:橙的礼物-红
她邋里邋遢地流落街头,竟做的重操旧业般自然而然、自得其乐。
他看的一边心酸、一边好笑。说好的蜜罐里的公主呢?
在蹲在一个既破旧又荒凉、连灯都不屑开的理发店前的男孩身边,看他吐了一下午的瓜子壳后,她得到了一个理发师。使得她那头惨不忍睹的短发得到了打理。
尽管橙最后的气息微弱,还被他四分五裂送去了四个不同的人类哪里。他仍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同类的气息。在看到那个叫红的男孩后,他不禁泪目中笑出了声。
他知道,她向来不喜欢别人触碰她,不习惯别人为她“服务”。这回有了喜欢的可以接触她的人了。
他明白了,以后她敏感挑剔的方方面面,都会有一个人代替橙接手打理她的生活。他看的无言。
红不修边幅,脾气古怪。
那天阳光明媚,于是他心情也挺明媚地搁门口嗑起了瓜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脏兮兮的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地埋到了他身边,两只细胳膊环着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上面,就这么蹲着。一会儿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神飞天外,一系列神情变幻下来,愣是没有理会过红。好像这大夏天,她挨的不是人肉火炉,而是庇荫大树。
红这瓜子嗑的,本该优游自在,实际却肚里百转千回、怀里牵肠勾肚。
渐渐,就在红终于可以忍住不再用余光瞟她,即将练就视若无睹之神功时,瓜子嗑完了。
“你还能不能没得再及时一点……你敢不敢再及时一点!”
红还没结束他那玲珑剔透、呕心沥血的心里活动,她突然第一时间扭过头来面向他,像对他没有了瓜子感到抱歉、同时既羞怯又得意地笑了一下,以表亲切的慰问。夏季晌午特有的迷蒙双眼霎时明亮,透着戏谑般的顽皮。
红的眉毛扬的老高。一会儿后,他跳了起来,拍拍手,掸掸屁股,头也不回:
“进来吧。”
明暗的强烈反差让她突然像是盲了,小心翼翼地跟着红走上那踩着会响的木梯,张大眼睛学习在灰色中找轮廓。却在楼梯尽头,一抬头迎来了柔和、神秘到令人感动的一片金光。
那个有扇小窗漏着微光的浅浅阁楼上,活泼又文静的细小尘埃们深谙“暂伴日光,及时行乐”的道理,团团翩翩起舞着。他们小心呼吸,不忍打扰。
红胡乱又仔细地给她围上塑料布,固定她脑袋的动作任性又拘谨。她费力地坐着昏昏欲睡,感受到红的气息在附近很安全地将她环绕。
她的面上笼着层淡淡的光,神圣又亲近。红为她修剪着头发,全心全意宛如朝圣。天地一隅,这是他们相互确认和接受的仪式。
夏日的阁楼,闷热得像蒸笼,可偏偏昏暗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风。好像时间很慢,来日方长。
直到后来许久许久,回想起来,红还是会对那次相遇以及之后水到渠成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浑然天成到不容置喙。
红有老板提供的一间仓库做宿舍。多了一个舍友,原本其貌不扬的房间,理所当然的,惨不忍睹了。
白天他上班,她到外面干着自己鸡鸣狗盗不为人知的营生。一开始红还会担心,可想到初相见时她那副无良又无辜的样子,就被洗脑般松了口气。尽管没听她说过话,可她那见人只管逃的架势倒是避免了交流的麻烦和被骗走的危险,让他甚是满意。
她在身边时,哪怕不是真正物理空间意义上的身边,只要知道她在外面把自己弄的累了、饿了,就会回来,红就好像可以全心全意地感受着生命,接受着时间。
生活得这样的投入,以至于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出现、她的存在,而不问为什么。偶尔想到,只觉惊喜,她给了他剪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发型的欲望。
最开心的时刻,最安稳的那一刻,莫过于偶然从工作中抬起头,从面对着的镜子里突然碰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背后的等待席上,用认真、研究的目光琢磨他,或是,好吧,他的动作。她总是有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
然后,彼此的目光安安静静地相遇了。就像突然夜里清醒,睁眼就看到流星,而你也来不及惊喜,只能消化、接受。
她如捉迷藏突然被发现那般的欣喜,缩了一下肩膀,鼓励而又赞赏地笑。
他的目光深深地逗留了一下,便不再流连地继续垂下去,敛住满目流光溢彩的温柔,化为手中的愈加精细。
弥足珍贵的是当时街上的蝉鸣声,他手里剪子的咔嚓、咔嚓声,以及椅子轱辘偶尔滚动的声音。
闲来无事,她竟然用铅笔和最便宜的本子画出适合这些天光顾的客人的发型给红看。
红认真考量,眼里满是惊喜,却假装没有看出那是客人的玄机,狠狠扳过她的脑袋来骚了骚,
“你要?”
她笑着把一头短发摇的乱七八糟,跑走了。
红打工,赚少少的钱,为了她更加卖力。
红的手艺进步许多,周身开始散发愈演愈烈的光。他沉迷其中,犹不自知。
周围的人也发现了,红不再是混沌的暗红色。他的神态不一样了,动作多了讲究和分寸。哪怕仍是拒人千里的气场。
红的顾客越来越多,曾经闻所未闻的赞美开始遮天蔽日。老板开心极了,给他升职加薪。她原本坐的地方,挤了满满当当的人。
红可以轻松地给她买栗子蛋糕了,可他回过神来,却逐渐不安了。
从前,有一天,红裹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走在街上。她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这是她的方法,用来把自己安安全全地隔离开来。所以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模狗样的穿着附近高中校服的男生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时而装作等人,靠着电线杆打电话,时而又走进哪家店里飞快又出来,视线却是从没从她身上摘下来过。
几次三番还是看到他契而不舍,红气到炸顶,逆着人流,突然跨步到她面前,光明正大地和来人针锋相对。她避不及磕进他怀里。过了一会儿后,她奇怪这次怎么还没听到红那悠悠的调调说:“你撞到我啦,快跟我道歉!”而是有一股力轻轻将她圈得更近。
红火力全开,向侵略者表明他在她身边的位置。将她的衣服帽子拉起来戴上,一点也不给对方看到;手指探入她的脖颈,指尖是缎似的发和温热的头皮。红的底气,其实只有下巴抵着的那颗愣愣支着的小脑袋,永远不知道躲闪。
总是,红喜欢没轻没重地随意把她拉得撞进他的怀里,然后一下一下捣她的头发。总是,她迟钝地受制,急急忙忙还没站稳就要道歉。等到明白了他的恶作剧之后,也忘记了要生气,最后只能粗粗地把气喘道他怀里。
那个漂亮的男生消失了。红给他摘下帽子,看她的脸闷的有些发红。
“你不会是要睡着了吧?”
他将意图不轨的手锁进口袋,退一步看她。眼角向下,嘴角向上。
红在她清澈的黑眸中看见自己满足而又掩饰不住落寞的笑,突然,恍惚了一下。
他认识这样的自己吗?
一向,他都是冷酷的,对谁都不耐烦的锋利模样。
为了她,乍一笑,就成了世界上最没有攻击性的,可以看见软弱的人了。
原来,他其实是这样的人吗……
让沉溺在深黑潭水中的自己爬出来,红看见对面的丫头也冲自己傻傻地咧嘴,年轻且稚嫩的脸上盛着疲态与天真。最令人心酸的搭配。
红又神使鬼差地伸手去她脸上掐了一把,接着顺势揽过她的肩膀大步地向前走。
就刚刚,红已经决定要去给她买一只栗子蛋糕,钱应该够。
她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小了。可每次看到她安然无恙,不过是更脏了、累了,红就知足地平息了汹涌的不安的猜测。那怕情况一而再再而三,愈演愈烈。
可现在,红突然回到他们的房间,把剪子、梳子、绘着各式发型的图纸全部收了起来。他不想去买栗子蛋糕了,也不去想从预约的顾客们中逃出来会怎样。他茫然而又担心地坐在地上。那是他的卧铺,旁边是她睡着的他的床。夜里,如果她滚下来就可能会砸到他身上。
红盘着腿,手不自觉地掐着脚,眼睛盯着门的方向。他尽力想使自己的呼吸平稳,却有一股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就是找不到出口。他分明静坐着,却觉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震颤、嚣叫,令他不得安宁。
红想她现在回来,又害怕。他浑身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红就这么坐着,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现在红希望她回来,他好想抱抱她。他得抱抱她。
他咬着牙,狠狠盯着门。
他不想那里出现一个眯眯眼,累得嘟嘟嘴的她;
他不想那里出现一个默着脸,冷得发着抖的她;
他不想那里出现一个亮着眼睛,轻快灵动的她。
他不想,因为已经想不动了。
红就像回到了孩提时候,任性着没有道理地发着脾气。
大雨滂沱,满城烟雨。
耳边尽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红能感受到雨珠砸到身上的痛觉。
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看到她的身影。
依旧是痴痴呆呆迟疑的步子,却一步一步离他远去。
红难受得眼睛都要蒸发出水汽了,却不喊,喊不出。
雨声那么惊天动地。
他那么难受,
难受得撕心裂肺。
却撕心裂肺得平静。
红醒来的时候,她洗过的晒过太阳的墨绿窗帘正在偷偷给阳光放行,作为帮凶的风心虚得很,时常咋咋呼呼,搅得它心惊胆战,行为愈加鬼祟。
许久,他坐起来,拂下身上的毯子。越过她的床,他看到窗外一世光明,恍如隔世。
昨晚,真的下过雨吗?
那天,红的剪子梳子又重新出现在了那张既是餐桌又是书桌的方桌上,旁边,还有一张不一样的纸。纸上是他自己,睡在一团红光里。
那时,他突然明了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掩饰着等待的姿态继续着生活,她毕竟是他最有礼貌的小顾客啊,离开又怎么会没有告别?这并没有什么所谓,等待的姿态,也即等到的姿态。
又回到最开始了。
他在窗内,她在窗外。
他没有更快乐,有空还是冲着门口吐吐瓜子壳,只是带的瓜子再没有嗑完过。
她也没有更不快乐。
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