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叁:蓝的浪漫
她靠在粗粝的墙边,缩在呼啸的风刮不到的胡同里,放弃和大自然斗智斗勇。
看着雪片自由而又盲目地飞啊飞,最终前赴后继地一起葬在了地面上,她也好想天地为家。
寂寂板块的另一端,一团白球在白地上踽踽前行,路线精准,踌躇满志。
最终,蓝裹着一袭从头没到脚的米白羽绒服,从墙根探出头,成功捕捉到了3米之外的她。
蓝颠颠地跑到她跟前,行动笨拙得如同兴致勃勃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他扑跪到她面前,傻笑的表情在看清她的模样后不禁惊愕了一瞬,继而赶紧献宝似的从边上捧过一团鹅黄。神情像是肃穆,又像是期待着表扬。
她自从发现他露出墙角的脑袋就一直不自觉地在笑了,看到那一团颜色生动的纱绸时,她的眼睛更亮了。
她转去看他,蓝此刻却不再傻笑了,仿佛隐忍着什么,头低低埋着,拳头紧紧攥着。一会,又笨拙地爬起来,跑过墙角去了。
大雪纷飞,好像给了她天然的屏障。她褪下身上衣物,换上那裙鹅黄。
她不曾有过这样的自觉。
最明丽的黄是大朵团簇的花环拥在她的胸前、肩头。鹅黄渐变至纯白再泻下流利地穿插进下体的鹅黄,倔强而又柔软的短摆曳在雪上。
她脸色惨惨,眼睛亮亮,款款移进蓝的视线。如姗姗来迟,却永远不用被责怪。
蓝探过手来,用冰冷僵硬的手指,理了理她腮边的几绺发丝。
然后,他解开棉衣,露出里面水蓝色渐变的衬衣和笔直泻下的蔚蓝长裤。突然,像是终于现身的,遗世独立的精灵王子。
而她,自然而然的,成了公主。
王子微敛眼眸,优雅地屈身,谦恭地向她伸出右手。
等到了那只高贵的手,便牢牢地牵住,再无比虔诚地印上荣幸的一吻。
接着,王子带着公主走上了他们的舞台。
风声夹雪声——音乐,就绪;阴沉沉的天空——灯光,就位;现场的所有生灵——观众,就坐。
苍茫的雪地上乍然开出了两朵奇艳无比的花。她的舞步恣意而张扬,灵动而洒脱,而对于她的每一个动作,蓝都可以完美配合,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一会儿,他们是两朵相似的花;
一会儿,他是她这朵黄花所向往的蓝天;
一会儿,他是想送她去往蓝天又困住了她的大海……
每一步,都仿佛是地老天荒,海沧田桑。
最后,他们都筋疲力尽。
蓝躺在雪上,急促地喘息着,眼睛疲惫地阖着,嘴角却使劲地上扬着。她有些担忧地看着蓝,走去将远处的白衣拿过来,将蓝的脑袋从雪中移到自己的裙上,再用棉服将两人盖起来。忙完这一切,她躺在蓝的旁边。鼻子黏着莹莹的鼻水,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在眼前氤氲。她看着蓝的五官,觉得很亲切,很亲切。
天地宁静得正好,于是他们就凑在一起睡着了。
好像是,此时的雪和彼时的风是同伙,它们默默完成了冥冥中的约定,用只有彼此明白的眼神相视而笑,欣慰地擦身而过。
初相见。
她出现在蓝那被逼到外围、与整个夜市格格不入的摊前,背着光,像是甘心同他一同背弃一整个夜市的五彩斑斓。
她若无其事地挑挑拣拣,动作轻佻,随意就把一件灰绿色小衫给盖在了自己的肩头。手里还马不停蹄地翻找,不时拿起一件对着身子比划。
蓝向来对这样的人懒得理。
渐渐让他吃惊的是,她拿起的每一件衣服,件件都把她带入个个不同时代的风华之中。
蓝不是不自负自己的作品的。
可他还是看的呆住了。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只见摊顶橘色灯泡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的面上、手上、身上明明暗暗着,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倾诉着曾经各个时代的记忆。
蓝终于开窍了,及时拾起了小贩的操守,木讷地吞吐道:“这些都很适合你。”看她动作一滞,又继续,却没有理睬,蓝穷追不舍:“真的!”
她还是一意孤行着比比划划,对他的苦心酝酿的肺腑之言置若罔闻。
不一会儿,摊前围起了三五玲珑女人。见此,她识趣般,退到了外围,故意撤远到四面灯光充足的路中央,手中还拿着流苏衬衣,冲着蓝那昏暗的一隅借光般的边压在身上比划,边分析欣赏着。
很快,女人们就将蓝的小摊四面都围了个遍。蓝在一片吵嚷中有些受宠若惊地狼狈招架着,努力坚定且正直地报出那一个个烂熟于心的价码。
突然,一声河东狮吼撞破了蓝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起飞状态——“什么?地摊货,这么贵!”
蓝刚要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他亲自设计、亲手裁制的……转念又想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手作我才不放心呢,我还以为是机器做的”——这些人一定会这么回应他的。所以,最终他也只是张了张嘴,然后把轻狂的骄傲都如数咽回到肚子里去。饶是轻狂,他的骄傲也是弥足珍贵的。
人群安静了,都默默转移了目光。原来是她套着一条厚纱棉裙,披着那件藕荷小衫,在路中央泼泼洒洒转起了圈来。那一瞬间,时间是不存在的,大家只发呆了一秒钟,而她仿佛已经转圈了一个世纪。末了,她挑剔又不敌满足地抓了抓,晃了晃裙摆。时间又向前流动了。
“喂,老板,那样子的长裙还有没有啊?”
“诶,先生先生,这几件有没有少一点哇?”
……
再抬头,她已经不见了。蓝没工夫失落,那就相信他们还会再见好了。
只是没想到再见来得这样快。
蓝刚给一个客人找完零钱,好不容易上道了都没来得地喊一声“谢谢光临,回头再来”,就在另一位顾客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再次见到了她。
她,正如狼似虎地从剩下的人手中抢走衣服,完了一股脑堆进他怀里,革命般积极地又去扑摊上的衣服。
直到半条街都沸腾起来,蓝才从她的行为艺术中回过神来!
令蓝感到意外的,不仅是,这回是他有史以来撤逃最快的一次,还是因为有了一个对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陌生姑娘。
再一次回头,她忘记了有没有看到城管,但蓝那不知是被风刮得还是喘得泪眼朦胧、连路都不一定看得清、却还死死不放瞪着她的眼睛,让她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却当即被蓝扯过手腕,惯性加上马达,继续不要命地跑了起来。
也不管衣服一路地掉了。
跑得好像不要胳膊不要腿,连呼吸都快不要了。
直到把灯火都远远甩了十几条街,两人才仿佛浑然不觉般停下来。风及时带走热气,送上凉爽,发丝都说酣畅淋漓。
蓝把手里的衣服抖抖,索性撂到了地上,支着腰“哼哧哼哧”的,原来是气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要笑的声音。仿佛这一切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她见蓝如此,提起手臂,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玩意,原来是不知哪件衣服看不出部位的一片布。她突然觉得这也没那么重要了,就扔掉了。
两人都忽然一身轻松。
借着路灯的一点点光,蓝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她是不可能买他的衣服的,他现在才知道。
习习凉风飘过带着薄汗的皮肤,她回过神来,觉察到蓝的目光,垂下头,缓缓将小衫和长裙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短袖短裤。轻柔地将衣服叠好,像是爱惜又留恋。递给他,接着调皮又熟稔地冲着蓝一笑,转瞬就毫不留情地轻浅了目光。
再转过身,就走了。
蓝并没有收回衣服的打算,“你穿很好看”,却终归也只有风明了了他的心意。
说好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呢……
她行走在夜里的身影很宁静。只是天已入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