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中道没落的中农世家,我的曾祖父曾经当过兵,打过仗,然而到我祖父这一代,因为家族观念和纷争,境况便开始大不如前了。
话说回来,其实更多的因素与祖父的性格有关。
祖父有四个兄弟姐妹,在家排行老二,这个位置在家庭中显得极为尴尬。由于老大是姐姐,且那个年代,女子的地位一般不高,所以名义上祖父是家里的老二,实际上却需要承担老大的一切责任,所以老大的求生欲是最为强烈的,关于这一点,家里有几个孩子的父母是最为清楚的。
明明兄弟姐妹之间年岁相差不大,但作为长子,所需承受的却远远超乎想象,作为大哥,他要照顾弟弟妹妹,给弟弟妹妹做榜样,做家务,解决家庭矛盾和冲突,弟弟妹妹犯错永远被打的也是他。
久而久之,处在这个位置的人往往会出现两极分化,要么成为一个极度圆滑的人,事事都能得心应手,真正成为家庭之中的顶流,要么成为一个皮实憨厚的人,处处吃亏扛揍。
不幸的是,祖父成了第二种人,所以他生性内敛,沉默寡言,谦虚稳重,不争不抢,一生都在家庭的各种打压中艰难度过。
两位叔祖则不然,大叔祖和祖父简直是两个极端,大叔祖是个话痨,他的一生活得无拘无束,潇洒自在,好酒嗜烟,来去自如,但也诡计多端,这似乎与人们眼中的“大侠风范”不符,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极为彪悍的老婆,所以他的潇洒也是徒有虚名。
小叔祖是个有思想深度且自由的人,他得到的爱最多,所以相比大叔祖那种身体上的自由,他才是真正的自由。他是四个人中最胖的,所以大家常说他心胸宽广。
从我记事起,小叔祖便不着家,他的一生都在他乡四处漂泊,许是厌恶那种一辈子都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村庄,一辈子都只能围绕着几十个人打转,一辈子都只能在土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辈子都在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的生活吧!
曾经听他和父亲的谈论中,处处透露着这样的意思。
祖姑母是四兄妹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人,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的人生,她的命运,他的婚姻理所当然被家人操控,她活得极其没有主见,像极了一笔交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就仿佛她生来的意义只是为了出嫁时能给家里换来一些彩礼钱。
幸运的是,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笨女人,所以从未抱怨过命运和安排。
有时我在想,如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像张爱玲那样有思想的女人,这一辈子就注定只能活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了。
所以有时幸福的女人,不一定是聪明的女人,恰好相反,笨有笨的好处。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小叔祖,准确一些是崇拜,他敢于做着同龄人不敢做的事,旁人觉得有个安定的家,娶妻生子,一辈子都有饭吃就是最好的生活,但他从不这么想,曾祖父分给他的地,他送给需要种地的人耕种,言明有朝一日告别漂泊的日子时归还就好,他既不要租金,也不要粮食作为回报,直至今日,他仍旧在外漂泊不觉疲惫。
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但是父亲是知道的,因为父亲曾经和他一样,是同道中人。所以他们的思想都相似,都很开放,不被一村一地所困住。
但我更爱我的祖父,是发自内心的爱,是同情,是怜悯。
我一直觉得祖父才是他们四个人之中最伟大的人。他吃了不少苦头,小时候经常挨曾祖父的揍,且都与他无关,曾祖父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他从军中学得一套驭人之术,所以把自己的儿女当做军人一样去训练,然而常人和军人还是有区别的,祖父的性格注定他不能反抗,便只能默默承受,忍气吞声,一直挨到曾祖父去世为止,然而长期以往,身体上却落下一身病,尤其他的头,年轻时动不动就被拳头当沙袋,老年时经常犯疼,十分可悲。
但是他秉性极好,一生都安分守己,乐于助人,不仅如此,他平生手就很巧,他能用竹片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例如箩筐、背篓、簸箕等等,几乎乡里的邻居家都有他编的用具。除此之外,他还能编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来,每一样都栩栩如生,跟活的一样。
他给邻居编竹器,从不收钱,只当帮忙,他年轻时喜欢养牛,养羊,经常帮别人干一些无偿的事情,却从未要过回报,所以知道他的人都很尊敬他。哪怕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每当人们谈论起他时,总会竖起大拇指,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声:
多么好的人啊!可惜了!
尤其在所有女人眼里,他是一个好丈夫,他从不抽烟喝酒,和祖母生活了数十载,从未对祖母动过手,最多也就吵几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又默默将祖母惹下的烂摊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要知道,打架吵架可是夫妻间司空见惯的事,可是他数十年如一日。
祖母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性格上,她总是能和祖父互补,在祖父眼里,她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女人,总是照顾不好自己,饭菜钱的一言难尽,也不会打扮,不会说好听的话,性格刚硬固执,动不动就闹小情绪,就要离家出走,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半步。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上小学大概三年级时,那时我们家住的还是草房子,是那种用黏性极强的黄泥垒成墙面,墙上开几面小窗,在房梁上架几根树干,房顶用茅草和麦秆盖起来那种草房子。
那种房子,地面全是泥巴,由于窗口又小又高,所以屋子里常年又暗又潮湿,白天夜晚都要点上煤油灯。但是夏天却尤为凉爽,除了蚊虫泛滥以外。
最夸张的是,蛇鼠经常出没,如果哪天你家房梁上突然盘曲着一条大蛇,并且与你面面相觑,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平淡的日子里需要刺激。你只当自己花了眼,无视他的存在,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去,朝村里喊一嗓子,不到三两分钟,吃肉的人便来了。
你也不用为此噩梦一场,只要你想做梦,便永远有做不完的噩梦。
这些蛇兄向来神出鬼没,色胆包天,有时在房梁上偷看你睡觉;有时在强洞里偷看你洗澡;有时在床底下的土豆堆上听你窃窃私语;有时在门口默默等着你放学回家……
好在他们都足够克制内心的想法,不会动不动就想上来亲你一口,所以久而久之,我给他们取了一个专属美名——君子蛇。
有时,我的想法甚至很疯狂,一旦入了冬,我便感到十分无聊,总幻想着哪一天在房檐上看到一条受了伤的君子蛇,我们含情脉脉地看着彼此,就像前世情人一般,然后我为他治好了伤,然后他离开了我,然后数十年后他幻化成人形,然后我们再次相遇……
实在没有脸再幻想下去,回过神时挺想给自己一巴掌,然后骂上一句:
该死!这可耻的想法,就那冷冰冰的身体,怎么下得去嘴?
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难免想象力丰富。
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一条受了伤的蛇,我没有救他,我也不敢救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进了别人的口袋,进了别人的锅,进了别人的胃。
扯远了,刚讲到祖父,怎么突然想起蛇来了。
在我记忆中,祖母是个幼稚的人,她的性格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她经常动不动给祖父搞事情,所以就使得祖父那无聊的生活总是充满着各种乐趣。
让我最为深刻的就是我上小学大概三年级时。
一次,下了一场冰雹,房檐的茅草被打得稀碎,房顶上莫名其妙被砸出一个窟窿来,为了精修,祖父从二爷爷家弄来很多麦秆准备亡羊补牢。
原本说好了让祖母帮忙,结果谁料祖母不知上了哪家串门去,一串就是大半天,回家时,麦秆尚未搬完,本来相安无事,谁料夜间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暴风雨把原本破洞的房子弄得更加糟糕,大风把房子撕出了一条大口子,屋子因此漏了雨,我们一夜未眠。
天亮时,祖父忍不住埋怨了祖母两句,不知怎的两人便开始吵上了,那时我还小,只能抱着祖母的大腿尽量让她不动粗,因为往往动手的总是她,祖父是从不动手打女人的。
谁曾想,话锋一转,祖父便提起了祖母的一切恶习:
“你总是这么无理取闹,什么也不会做,饭也做不好,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娶你?”
平时小吵小闹是常有的,但祖父从未把她的所有缺点就这样赤裸裸的说出来,祖母伤心极了,尤其听到那句“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你?”,她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砸,
“你开始嫌弃我了?那我走。”
她转身就跑了,想下定了某种决心。可笑的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
我紧紧地跟着她走了很久,迟迟不见祖父追上来,她一路走,还时不时偷偷往后看,虽然我小,但是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她其实特别希望此时此刻祖父追上来拦住她说一句“我错了。”然后一切便又重归于好。
然而祖父和祖母都是机器倔强的人,一个死要面子开不了口,一个叛逆得像个青春期的小女生,净想着等另一半来哄。像极了两头不肯屈服的牛,死命地往两个反方向挣扎。
当然,那时候的我也不笨,我问祖母去哪儿,她告诉我去集市。
我瞬间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如果对于别的女人来说,她可以自豪地说:“回娘家!”
但是祖母好可怜,她能去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集市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了。
小时候听她说过自己的故事,她是逃荒至此遇见祖父的,因为祖父给了她一口饭,她便要用余生来相伴。
那时,她的父母早已死在了逃荒的途中,所以她一直很感激祖父给了她一个温暖完整的家,虽然她什么都做不好,但是祖父从不嫌弃她,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好她,祖父肩负起了家里的一切事物,既主内又主外,但从未抱怨过什么,所以他们也一直是村里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后来,祖父特别自责,但是碍于面子,便只能让父亲去集市上找我们,将祖母找回来,父亲在祖母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最终又不计前嫌笑呵呵地回了家。
回家时,她还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给祖父买了她最爱吃的糍粑糖,祖父开心得像个孩子,为她做了一桌她爱吃的饭菜。
在乡里邻居的帮助下,房子很快就修好了,从那以后,奶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开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但是只对祖父才这样,面对别人时,她从不马虎,总是竭尽所能,做好祖父的贤内助,她试着把饭菜做的好吃一些,还换着花样给祖父烙饼,所以我的童年生活过得相当幸福。
直至今天,我一直在想,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爱人。
当然,祖父和祖母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后面都会写到。除了我的祖父和祖母,父亲也是我所最崇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