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梅倾身旁的梅明,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他原本安静放在膝盖上的小手瞬间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汇,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老爷爷话语中如同冰锥般刺骨的恶意,全部是针对他阿姐的!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明显的怒火,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死死地盯住了台上的严博士,嘴唇抿得紧紧的。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梅倾身上,看她如何应对这近乎绝境的诘难。
梅倾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她缓缓起身,头颅微垂,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一丝被羞辱后的颤抖(依旧是伪装),却又努力保持清晰:
“回……回博士。”她似乎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漠寒……确乃苦寒之地,生存维艰。风雪无情,豺狼环伺。无论男女老幼,皆需奋力求生。女子纵马,是为追逐猎物,供养族人;提及部族事务,是因每一次狩猎迁徙,都关乎全族存亡,多一人思量,或许多一线生机。”
她先陈述客观事实,将漠寒的“不同”归因于严酷的生存环境,合情合理。
“漠寒之礼,不在于揖让周旋之仪,而在于……守望相助之义;不在于华服美饰之盛,而在于……分食御寒之暖。”她的声音渐渐稳定,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真的力量,“族人围猎,所得不分彼此;雪夜严寒,老弱妇孺优先居于帐内。此乃漠寒代代相传、刻于骨血之‘礼’——生存之礼,互助之礼。”
她抬起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与严博士对视,但话语却清晰无比:
“博士言漠寒与禽兽之聚无异……梅倾不敢辩驳。只是……禽兽尚知舐犊情深,狼群亦懂协作捕猎。漠寒子民,所求不过是在冰雪中活下去,让族人能多见一次日出。若此等挣扎求存之举,在博士眼中与禽兽无异……那梅倾,无话可说,唯有……替漠寒万千子民,感到悲凉。”
她再次深深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与悲愤。
就在梅倾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温热的小手悄悄从桌下伸过来,紧紧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指。梅倾微微一怔,感受到那小手传来的坚定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心中那片因被羞辱而泛起的冰寒,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支持驱散了不少。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阿明。
梅明紧紧握着阿姐的手,依旧怒视着严博士,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他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他只知道,这个坏老头让阿姐难过了,让阿姐受委屈了!他讨厌这里!他恨不得立刻带着阿姐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这一番话,以退为进,柔中带刚。没有正面反驳严博士的侮辱,而是描绘了一幅漠寒人民在绝境中团结求生的画卷,将所谓的“无礼”升华为一种更崇高、更质朴的“生存之礼”。最后那句“替漠寒万千子民感到悲凉”,更是将个人委屈上升到了家国情怀,无声地谴责了严博士(以及他所代表的燕安)的傲慢与不仁。
明德堂内,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严博士张了张嘴,看着台下那个看似柔弱、言语却如北域寒冰般刺入人心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斥责。她句句谦卑,却字字如刀。
刘雨彦眼中闪过钦佩,拓跋野摸了摸下巴,嘀咕道:“这漠寒妹子,嘴皮子厉害啊……”
公羊甫凝视着梅倾低垂的侧影,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欣赏与了然,悄然掠过。
严博士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服,却只看到一片“诚恳”。他皱了皱眉,最终只能挥挥手让她坐下:“既入燕安,当弃旧习,遵新礼。”
“是。”梅倾温顺应下。
坐在窗边的公羊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总是这样,看似柔软,实则绵里藏针。
而前排的燕琳琅,则气得暗自咬牙。这漠寒女人,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一流!
接下来的《安邦策》,严博士更是大谈特谈燕安的治国之道,如何以仁孝治天下,如何以威德服四夷,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着其余四国理应臣服。
梅倾听得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始终保持着专注聆听的姿态。梅明坐在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得笔直,小脸上一片“认真”,只是那偶尔转动打量周围人的眼珠,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沉浸于“圣贤之道”。
课间休息时,燕琳琅带着几个贵女,故意从梅倾座位前走过,裙摆几乎要扫到梅倾身上。
“有些人啊,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掩不住那股子穷酸味和不懂规矩的野气。”她斜睨着梅倾,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梅倾恍若未闻,只低头轻声对梅明道:“阿明,渴不渴?喝点水。”
她的无视让燕琳琅更加恼怒,却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发作,只得恨恨地跺脚离开。
刘雨彦走过来,低声对梅倾道:“梅公主,忍一时风平浪静。华阳公主……性子骄纵,莫要与她正面冲突。”
“多谢刘世子提醒。”梅倾微微颔首。
拓跋野也凑过来,瓮声瓮气道:“这老学究讲得人头疼!还是我们西域自在!”
公羊甫依旧独坐一隅,并未过来,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如同无形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梅倾周围。
上午的课程终于在一种压抑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严博士布置了抄写《燕礼·觐见篇》十遍的课业后,宣布散学。
梅倾牵着梅明,随着人流走出明德堂。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燕安学宫第一日带来的无形压力。
这仅仅是个开始。文化的驯化、身份的歧视、暗中的较量……在这座看似庄严的学宫里,每走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阿姐,”梅明轻轻晃了晃她的手,仰起小脸,眼神纯净,“那个老爷爷讲的,好多我都听不懂。”
梅倾低头,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没关系,阿明还小,慢慢学。”
无论这孩子的本能如何,至少此刻,他是依赖她、信任她的。这就够了。
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听雪苑,梅倾只觉得比执行一天特警任务还要疲惫。学宫里无处不在的审视、严博士隐含贬斥的“教导”、燕琳琅幼稚却烦人的挑衅,都消耗着她的心力。
然而,苑内等待她们的,并非可口的膳食和休憩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