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刚过,昨晚东风夜放花千树,处处炮仗烟火,今晨街巷地面铺了一层红屑。宦官开道,天未熹就扛起了扫帚迎着寒风上街清扫。
原因无他,尽管这几日休沐,闻见风声的小吏早就了解到温右相卯时就要朝见圣上。
十几名扈从簇拥着紫檀木通幰车,车缘的飘带轻扬,掀起一角,寒风裹挟出车内热烘烘的暖气和沉香。
街边几家商贩已经开门洒扫,几个半大孩童在路边玩闹。
“二哥哥输了,该你唱歌了!“粉衣的小女郎大叫,其余孩童也纷纷附和。
被点名的男孩嬉皮笑脸,朗声高唱民谣的调调:“佞臣猖,纲常堕。西南火虫焚山河,光军把政逼帝座……”
他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街巷里清晰可闻。路中央的随侍们绷紧了皮,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大人!”
带头的首领太监虾着腰向车内请示,直到侧耳听到里面不轻不重应了一声才秉直了身子。他脱离队伍径直走到那个男孩面前信手挥下,“一群狗娘养的,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小孩子自是敌不过他,左脸红肿,哇哇大哭。他掐住男童的脖子,作势要把他拖到车前问罪。
“大人,可要奴才将他舌头拔了?”
“春节期间本官不想见血,扔回去。”
太监称是,把人踹一脚后方漾起谄笑,折身疾步追上马车。
一月寒春,前几日的大雪覆盖了整座宫阙。飞檐斗拱在雪中傲然挺立,朱墙翠瓦,琉璃阶沿,一派“雪里琼华岛,云端白玉京”。
美虽美,也冰冷孤寂的厉害。
温向烛拢拢身上的氅衣,一步步稳稳走在宫道上。
延和殿
“臣,温向烛,拜见陛下。”
地龙烧得旺,再加上毡绨藉地,温向烛后背已泛起一层薄汗。她还维持着跪地作揖的姿势,久久不闻上首人发话。
想来也是,本就是春节休沐,她还正赶着大清早拜见。为着黔州巫蛊一事,皇帝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良久,一声杯盏搁置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皇帝清凌的嗓音:“是温爱卿啊,朕一时失神,倒教温相跪了这般久,真是朕的不是,快快平身。”
“臣一早叨扰是臣之过,岂敢承陛下的歉意。”
看着眼前紫袍潋滟的青年,晏和帝眸色沉了沉,装得倒恭顺。他慢悠悠开口:“爱卿向来恪尽职守、忧国忧民,不知今日爱卿前来所谓何事?”
温向烛听出了皇帝话里的嘲讽,她向来装聋作哑惯了,不在乎他这一句挖苦,于是直述来意:“陛下,黔州巫蛊猖獗,臣这几日夜里实在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谨请陛下尽快安排人选前去整治!”
座上的皇帝习惯性转动手里的扳指,心里轻嗤,好一个许辉的说客!
他眸光泛出冷意,乜她一眼道:“朕尚踟蹰,温相可有开云(中国)的人选?”
“臣毛遂自荐,愿躬身前往,任攘定使,剿巫蛊安民生!”温向烛稽首在地,言辞恳切。
这倒出乎了伶舟渡的意料,他料想的是兵部权侍郎许靖阳,那许辉的好大儿。
伶舟渡不语,定定注视下方的人。思绪刹那间百转千回,温向烛,安国公温伯伦独子。十六岁连中三元,那时候翩翩少年郎还被先帝连连称赞。奈何年少轻狂,妄想一步登天,坚定站了定国公许辉的队。
她确实有才干,博闻强识,有眼光有谋略,在许辉扶植下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官拜尚书右仆射,是许辉实打实的一柄利剑。
这些年结党营私、阳奉阴违,直到他上位后才稍稍收敛。数年磨砺,她变得圆滑谨慎,可笑的是竟然爱惜起羽毛来。
“起来吧,朕不允。”
轻飘飘一句话,是温向烛早就料到的。
伶舟渡起身,踱到她面前,薄凉笑道:“不过温相可自行选派一人同枢密直学士冀西骅前去。各让一步,毕竟来日方长。温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
温向烛眼睫低敛,看不清神色。
“”年少仗着武皇帝恩宠飞扬跋扈,虐奴、劫掠,待武皇崩逝,下场不可谓不凄惨。想必爱卿也不想步他后尘……”
他在劝她止步,可是她从踏出那一步开始就没再考虑过退路。
“谢陛下,向烛受教。”
她恍然未觉伶舟渡的言外之意,一如既往同他和稀泥。
上头伶舟渡眉宇覆霜,深深盯着她,良久才发话:“退下吧。”
*
外面已天光大亮,温向烛阖了阖眼。
她怎么会听不懂皇帝的敲打?狗仗人势,与其人去狗烹不妨另择明主,回头是岸。可是,一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国公,一个堪堪践祚三年的新帝。这只船,不至溃散她还没想过跳下去。
斜阳乍暖,温向烛正襟坐在通幰车里闭目养神。遥想三年前皇权更迭,中宫嫡子意外身亡,那时她初入官场还不明白其中沟壑,直至后来渐渐成为许辉心腹才了解皇家密辛和那些蝇营狗苟。
虎毒尚不食子,太子竟是被先帝亲手赐死。当初听闻时只觉毛骨悚然,现在却觉得先帝忍辱负重。
功高震主、外戚干政、卖官鬻爵,哪一项不遭先帝忌恨,更遑论中宫许氏生下的嫡长对他舅舅言听计从。
山陵崩,许太后垂帘听政。
二皇子伶舟焱为宜嫔所出,幼时教养不力,养成了一副纵情声色、流连江湖的纨绔性子。先帝崩时他已离京数载,不知所踪。直到新帝登基那年才回来,就为了得个亲王封号坐享食邑。
至于四皇子伶舟文瑜,他序齿虽小但头脑伶俐,且母族势大,被许辉忌惮。因此,皇位便落在了自小寡言懦弱的三皇子伶舟渡身上。
这是许辉第一次看走眼,野心藏在懦弱之下,傀儡变成毒蛇。
晏和帝即位一年后大肆伐异,矛头直指辉党。尤其是这两年,两者势同水火。
正思量,忽闻外面一阵打马声和嘹亮的嗓音:“温右相,好久不见!”
“大人,宸王回来了。”扈从向车内禀告。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向烛惊异的同时不由得蹙眉,没有人比她更懂这位二皇子的难缠程度,简直就是狗皮膏药!
冤家路窄,真是邪了门了!
温向烛掀开帷幔便瞧见高坐在黄骠马上的男子,几年未见仍旧是那副纨绔模样。先帝相貌英挺,几位皇子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除去品相最好的伶舟渡,宸王当属第一,就是这性情差得远了。
她一点都不想同伶舟焱周旋,遂直言:“下官拜见殿下,臣有急事,改日与王爷叙旧。”
但显然伶舟焱不是个好说话的,他那双多情恣意的桃花眼眯了眯,“温怀熹不愧是年轻佞臣,礼数周到。尽管怀熹不想见本王,奈何本王实在想念您呐!”
怀熹是她弱冠时取的表字。
温向烛冷了脸,漠然道:“殿下说笑了,臣告退。”说罢,她冲扈从打个眼风旋即拉下帷幔。
她一个佞臣不怕小人就怕这等赖子,毕竟伶舟焱身为亲王再鬼迷日眼也拿他无法。
不等伶舟焱讲话,一行人驱车回府。
“本王新得了个伶人,与怀熹五分相似,甚爱之,改日请怀熹来本王府中听曲!”伶舟焱冲通幰车摇臂呐喊。
后面那人还在喊着什么,温向烛低垂的眉眼凉涔涔的。
应付不了他,那她这几日避着便是。况且江南道那边伶舟焱的外祖父苏流明不日进京,伶舟焱一向厌恶苏流明的管教,他在京城蹦跶不了几天一定会走。
阊阖门外的踊路街熙熙攘攘,街市已开,来来往往好些百姓。
温向烛没有径直回西南府邸,她从街角下车便孤身进了一个巷子。
巷子破落,圮墙边堆积着半化的雪,路面湿滑。她循着青石板路慢慢往里走,在尽头右侧推开了扇桃木门。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整洁。落雪被扫成堆,院中一株上了年纪的桃树上还挂了盏滚灯。
温向烛向堂屋轻唤:“方圆。”
伶俐幼猫从门缝中钻出,直扑而来。温向烛弯腰将它抱起,掂了掂,“又胖了。”
再抬头就看见猫的主人走过来,束发之龄的少年,衣冠简朴,五官精致。
他充满野性与傲气的眼睛紧盯温向烛,或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出色的容貌让他撑不起凶戾,只能恶狠狠地唬人。
面对少年的抵触,温向烛也不恼。她一如既往唇角含笑,走到人面前将猫塞到他怀里:“你的猫都养得熟,你却连猫都不如。温向野,没有我你还在那牙婆手里挨鞭子呢。”
温向野软和下来,抱紧猫,别扭道:“我就算是孤儿也不想跟你姓,也不稀罕你起的名。你直说吧,又安排我做什么?”
温向烛正了脸色,从袖子里摸出个邮筒递给他,说:“我知道你痛恨我这个乱臣贼子,所以不要求你做伤天害理的事。这里面是封家书,你以自己的名义送去镖局,不论价格,让东家用最好的镖师送,务必送到荆湖南路,永州城。”
温向野纳罕瞅她一眼:“你这种人竟然还知道寄家书?”
“本官想爷娘了,不成?”
“行吧,我知道了,一定给你送到。”温向野撇撇嘴,“大人慢走不送。”
临走,温向烛扔给他一兜碎银子供他打点。
接近午时,街坊间热闹起来。街上行人不绝,挑担赶路的,驾牛车送货的,结伴游玩的。以御街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勾栏、脚店、肉铺、公廨……
自晏和帝掌权后,大邺才缓缓喘出口气。
路过虹桥,温向烛耸耸鼻子,浓郁的炙栗香。她想了想,差人去买了两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