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华的女子,提起裙摆蝴蝶般飞入温向烛怀中:“夫君,妾身午时就摆了膳等您……”
温向烛颔首,拿出烤栗子塞到她怀里。
醇厚栗子香扑鼻,姝色秾艳的女子接过纸包,一脸惊喜:“是南珍坊的栗子,多谢夫君!”
温向烛温和笑笑,牵起她的手入府:“知道你喜欢,用完膳再吃。”
小酌怡情,夫妻二人在暖阁内推杯换盏。
“令则,有份差事要托付给舅兄。”
许令则放下银箸:“大人尽管讲。”
“黔州巫蛊,皇帝让我择一人。”
“是要我兄长去吗?”
“是,和冀西骅一起。看皇帝的意思,祸乱平定了最好,但凡有一点差池无论原因,怕是全算在咱们头上。景华谨慎,这事放他手里我才放心。”
明艳的美人忿忿道:“狗皇帝,真是一套一套的!”
温向烛冷笑,当权者可不就喜欢如此。
此时许令则口中的狗皇帝正在钦明殿批奏折。
高高一摞折子,一壁正是关于黔州巫蛊一事,一壁是子嗣问题,连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并奏了上来。
“皇上,皇贵妃求见。”苏元德低声道。
伶舟渡眸中闪过不耐,终是道:“宣。”
未几,一身艳丽的女子翩跹走来。圆冠高髻,织金银线十二幅罗裙,外罩薄如蝉翼的香云纱大袖披衫,臂上挽着的银泥刺绣披帛拖曳在毡毯上。
俨然是煞费苦心经营了美貌。
“陛下忙碌一日,妾身亲手炖了一盅鸡丝粥,香而不腻,陛下快尝尝看。”
“放桌上吧。”伶舟渡不甚在意地颔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闻言,女人拎着食盒的手发紧。她缓缓放下东西,款步绕到伶舟渡身后,欲给他揉肩。
她刚抬起手,就被突然站起的男人攥住扔向一边。
他眉宇嫌恶,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张脸上满是阴沉:“许令妍,朕记得跟你说过。安安分分当好你的皇贵妃,不要起歪心思,就算有一日许氏倒台,朕也可保你无虞。管好你自己和后宫那些女人,以及你的手、碧梧宫的熏香!”
说罢,脑中又想起了刚刚那些催子嗣的奏折,伶舟渡似是厌烦了这里,拂袖出了钦明殿。
许辉一党还有脸提子嗣?
当初他登基不至半年,那群人就开始逼他广开后宫,心思昭然若揭。
羽翼未丰,处处掣肘。
他守住了后位,却也不得不纳许辉的嫡长女许令妍为皇贵妃,以及几个辉党的适龄女。一个个乖顺的女人,无不在谋子嗣,谋伶舟氏的江山罢了!
殿门吱嘎一声开了,将立在门口等待宣召的人激得一颤。
伶舟渡凉凉看那人一眼:“冀学士。”
长身如玉的青年不自在摸摸鼻子,说:“陛下,臣刚到,不是有意偷听的,呃,听到了最后一句。”
“那个熏香,许贵妃没得手吧?”冀西年迅速觑一眼伶舟渡的脸色,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走吧,有事路上说。”
冀西年踅身跟上,瞧了瞧,是去御花园的道……
他倒是有这个殊荣。天子近臣,年少就成了伶舟渡的幕僚。
冀西年一项项低声禀道:“第一件事,温向烛豢养有私兵,他名下还有一个私人钱庄,但具体位置暂时不明确;第二件,黔州巫蛊大致查出来是夔州路和荆湖北路交界处豪强地痞所为,去岁秋末那里涌入一批苗疆人。目前来看,豪强地痞多半是幌子,许氏也有插手,但能确定不是始作俑者。”
“温向烛的事先让人盯住往后放,不要打草惊蛇。”伶舟渡沉吟片刻,复又道:“你弟手里有兵,朕遣他去黔州探查处理。让他不必来,你将口谕传给他。此案朕允他先断后禀,若有亲贵阻拦,可先行处置,返京后再来向朕回禀。”
“另外告诉他,凡七品以下官宦或豪强地痞阻挠一律格杀。同时仔细盯好温向烛派去的人。”
冀西年端袖鞠礼:“臣明白,回去定当叮嘱冀西骅,竭尽全力破案。”
“时辰不早,你回去吧,顺便到太常寺和礼部看看国傩准备得如何了。”
*
金乌西坠,天际尚残留最后一抹光亮。
膳后消食,温向烛正在后花园折了梅枝逗弄鹦哥。苍黑大目,青羽赤喙,它歪头打量温向烛,阒然叫道:“大人,大人,妾想死您了……”
温向烛拿梅枝敲它脑袋,佯怒:“不该学的别学。”
鹦哥在杈头蹦跳,依旧嚷嚷“大人”。
恰许令则从抄手游廊走来,调笑道:“这有何妨?妾确实想念大人呐!”
许令则把怀里的铜胎掐丝珐琅式手炉塞到温向烛手中,转而高抬了胳膊揽住她的脖颈,依偎在肩:“夫君~”声音娇滴滴的,耳朵都能听酥了去。
夫妻间亲昵,周边的随侍们纷纷低下头。
温向烛无奈摇头,语气宠溺:“夫人当真是片刻不能离开我啊……”
她扭过头,凑到许令则耳边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调侃,“你还演呢。”
许令则浅笑,低吟:“左边第四个双垂螺髻,泥金绛罗发带的侍女,刚来的细作,还不知道是哪方的人。”
温向烛抬眸看去,那侍女窄袖修身,两侧开衩,腰系鹅黄色花草纹腹围。她此时低垂眉眼,看不清面庞,单看是安分守己的模样。
收回视线,温向烛不动声色续上方才朗声的话:“我也想夫人,芙蓉帐暖,夫人,咱们回房榻上温情吧……”
凌厉的目光扫向众人,猝不及防听闻如此直白的言语,些个侍女已经红了脸,头埋得更低。
温向烛勾唇讽笑,揽着美人回主院,一路上温柔细致,体贴到骨子里。
合上户牖,温向烛去了裘衣,她转头对正准备备水的女子道:“你先歇下,我去兰娘那看看。”
许令则解衣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大人晚上还回来吗?”
似乎感受到许令则话里藏起来的小心,温向烛宽慰道:“一会儿便归。”
“那大人赶紧去吧,妾等你回来。”
直到偏门传来细微的声响,许令则方抬起眼定定望着温向烛离开的方向。
她不该胡思乱想,她有什么立场呢?她不能跨越那条界限……
越想越乱,许令则眸光闪烁,转身进了里间。
兰娘是温向烛自打入京就带在身边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比金坚。外人看来,两人青梅竹马,可惜兰娘出身低微,只能为妾。除此之外,还是个福薄的,陪伴温向烛这么多年一个子嗣也没落着,也可能是忌讳庶长子才被灌了避子汤。外面众说纷纭,一个个唏嘘不已。
温向烛孤身到了漪澜院,那里还亮着灯。她叩门三下,随即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怀熹!”女子和温向烛同岁,今年二十有一。
不同于许令则的明艳动人,她则是面若芙蕖,婉约秀致。
兰娘遣散婢女,挽了温向烛就往屋里带,一路上呶呶不休:“就猜今晚你会来,院子周边都是自己人看着,你快跟我说说今日见了皇帝什么结果。”
“不急,一整日风尘仆仆,先沐浴。”
兰娘领温向烛进了湢室,汤池里已备好热水,银鋗里整齐摆着洗石,澡豆和爽肤粉等物什。
她层层褪下衣物,蔽膝、大带、红罗裳、圆领大袖袍、白纱中衣……一件件堆叠,保暖是保暖,捂得紧了也难受。
到此仅剩了缠胸的束带,凝脂般的肌肤被紧紧勒住,胸前起伏微弱,不知道内里已经勒成什么样了。
兰娘抿紧唇,黛眉揪在一起,怜惜嘟囔着:“多好的身段啊,真是可惜。你不在意,我可是心疼死了。”
随着兰娘解开束带,温向烛踏入汤池,细软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白皙起伏的盛景。她半倚池边,任兰娘拿了软巾擦拭:“我与许令则她们达成共识,这次巫蛊的事让许景华和冀西骅去。皇帝盯我盯得紧,这段时间需要收敛些。”
“也好,过了这两月,天热起来,你那高领的衣袍、裘衣不能穿就没法遮掩脖颈了。这几日我就在家弄些鱼骨打磨,还有你这被勒的地方,义母曾教我玉容膏的方子,改日我调制好给你涂上。”
浴了身,兰娘以为她要歇在这便早早铺了榻。
“不了,主母院的还在等我回去。”温向烛摆手,示意她不必再侍弄。
兰娘莞尔:“她不知道你女儿身,你可别把人家耽误了。”
“怎会?合作是谈拢了的,她清楚我和她不是夫妻关系。”
再回主院,夜已经深了。
她和许令则向来同房不同榻,待掀帘入室,发现她还没睡。
“大人。”
许令则迎上来,语气中难掩欣喜。随即看见温向烛湿漉漉的头发,不满道:“怎么不让兰娘给你绞干再回来?顶着湿发,仔细头疼。”
说罢,她拿来巾帕给温向烛绞发。玉手握住如绸的青丝,缠了帕子,一点点挤干水分。
多么细致温柔的人啊,许令则是个好妻子,倘如没有那么多波折,她照常嫁到书香门第,大概是夫妻恩爱和睦,儿女双全吧。
温向烛如是想着,她确实把她耽误了。
“令则?”温向烛蓦然喊道。
“怎么了,大人?”
“至多三年,我答应你的一定实现。”
“真的?”令则眸子清亮起来。她毕竟是内宅命妇,尽管能够动用些人手帮温向烛传个密信,打听个事情外,朝堂局势和风向便接触不到了。
只听温向烛喟叹一声,说:“伶舟渡不是先帝,他精明果断着呢。先帝空有征战建国的干劲儿,登帝了却瞻前顾后。但他这个儿子可不是善茬,伶舟渡心眼多,擅谋略,比伶舟钺狠辣,从他蛰伏十多年就能看出端倪。等入了夏,你那便宜爹就六十又五,他老了……”
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她若将许辉取而代之,多半要大动筋骨,其中不乏他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何况两方胶着,龙椅上的晏和帝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
闻此,许令则却没再高兴什么,反而愁绪上头:“我知道你喜欢权势,上许辉的船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不是善茬。”
也不知温向烛如何打算,她低低长叹,满面愁容。
翌日
大概是晚间受许令则忧虑的影响,温向烛夜里的梦杂乱斑驳。
近晨,她掌了灯披衣而起。屋里热烘烘,莫名让人烦闷。她走到窗牖边推开轩窗,霎时,凛冽的风丝丝灌进屋内,吹得人也清醒起来。
外面惨白发亮,又洋洋洒洒下起了雪。
许令则没有说错,她确实贪恋权势,以她的才学如果一步步走来总有一天能够绯袍加身,但是太漫长了。世道复杂,那时先帝将崩,政坛乱成一锅粥。许太后把政,她若是一股清流入庙堂正中许氏枪口,纵使是及第状元又如何?无人提拔也不知何时才能爬上去。
权势让人成瘾,无法自拔。品尝过佳酿,就再也咽不下一点糟糠,处处钟鸣鼎食的京畿怎么能没有她一席之地?
遥想去岁她行弱冠礼,许辉单独将她叫走将许令则聘于她为妇。看着许辉浑浊精明的眼,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说白了还是不够信任。没什么比姻亲更牢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婚后朝夕相处,难免被许令则察觉到她欲向许辉倒戈的心思。杀是杀不得,她本想打发她到庄子上监禁数年,免得坏了事。不承想许令则深夜关了房门,含泪将许辉几十年前抢夺人未婚妻的事倒了个底朝天。
许辉的第三房妾室,顾昭娘,大婚前三日被许辉强纳进府。
顾昭娘本一心求死,直到发现有孕在身。
温向烛初听时荒诞滑稽,再一思索就了然了。曾经下值走在官道上,许景华擦肩而过,说了句不明就里的话“定国公府的羹好喝,温大人可想登门尝一尝?”
这句话可真有意思。
定国公确实有个厨娘,据说是许辉长子为了讨父亲欢喜,特意托人从高句丽高价聘来的。厨娘芊芊素手,烹得了各种菜系,尤其擅长羊羹。
许家大筵,厨娘掌勺,一把厨刀到她手里切割批脔,连转如风。
那时她初入官场不久,忙着拉拢布线,哪有闲心去他们府邸喝什么闲汤。
她只记得那两日和许令则因圆房的问题闹了矛盾。因此,顺理成章以为许景华在帮一母同胞的妹妹找台阶下,毕竟这个世道终究是女子吃亏。
现在想来原是她错会了意。
“定国公的羹”也可以是整个定国公,家大业大,百年的名门望族。在先帝之前就是名门,再加上后来的从龙之功,一代代人的托举,地位愈加显赫。
但许景华可能也就没打算没让她明白什么,不过是随心一句话,排解心中郁滞罢了。
父非父,子非子,尤其看着亲生母亲委身于人,他怎能不恨?
两两合作,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