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阳的叙述并没有在第一个案例成功后停止。他稍作停顿，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听众，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灼热与硝烟的时空。
“第二个故事，关于一次厂房火灾。”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心的林栀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那是一个存放塑料制品和包装材料的仓库，火势发展极快，我们到达时，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他描述了当时面临的复杂情况：燃烧物产生的有毒气体，厂房结构的不确定性，以及高温对建筑承重能力的威胁。他没有使用任何夸张的形容词，但“轰然倒塌的风险”、“剧毒氰化氢”、“能见度低于一米”这些冰冷的词汇，已足够在每个人脑海中构建出地狱般的场景。
“我们的任务是阻止火势向毗邻的化学品储罐蔓延。那意味着，必须有人深入火场内部，建立隔离带，进行内攻灭火。”陆景川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带着我的攻坚组进去了。”
报告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高温、浓烟与未知的危险之中。
里面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温度高得让防火服外面的空气都烫皮肤，水打上去瞬间就化成白汽。我们只能弯着腰，几乎是匍匐前进，依靠水枪开路，一点点向内推进。”
他讲述了一个细节。在穿越一道被火焰包围的走廊时，他命令队员紧贴墙壁，利用水枪交叉掩护，快速通过。“就在我们全部通过后不到十秒，我们刚才停留位置上方的一段钢结构横梁，在烈火中扭曲、断裂，轰然砸落。”
没有渲染后怕，只是陈述事实。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生死，真的只在呼吸之间。
“任务最终完成了，火势被控制，储罐保住了。”陆沉阳说道，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目光垂落，看着演讲台光滑的桌面，仿佛那上面映照着往事的灰烬。
“但是，我们失去了一位战友。”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像被浓烟呛伤过。
整个报告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先前因为成功救援而稍稍放松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所取代。林栀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是在清理残火时，遭遇了突发性的爆燃。”陆沉阳没有说细节，没有说过程，更没有说那个战友的名字。他只是用最简单、最克制的语言，陈述了这个最残酷的结果。“他没能出来。”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脸上依旧是那副坚毅的线条。但林栀却清晰地看到，在他垂下眼睑的瞬间，那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尽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再对此多说什么，也没有呼吁大家铭记牺牲。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用他整个人的存在，诠释着“牺牲”这两个字背后，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冰冷的重量。
这沉默，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具震撼力。它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
陆沉阳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我的分享就到这里。谢谢大家。”他准备结束发言。
按照流程，接下来是提问环节。主持人刚宣布开始，几个学员便踊跃举手，问题大多围绕着技术细节，比如“在浓烟环境下如何保持通讯畅通？”“面对复杂建筑结构，内攻战术如何选择？”陆沉阳一一作答，专业、精准，言简意赅。
林栀坐在台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捏紧了摊在膝上的笔记本边缘。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陆景川平静叙述火场险境的声音，回响着他提及失去战友时那沉重的停顿，回响着学员们崇拜的议论，回响着老教官那句叹息……各种信息碎片在她脑中碰撞、交织。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攫住了她。她想知道，在那些生死一线的“呼吸之间”，在背负着如此沉重记忆的情况下，支撑他一次次“向火而行”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职责吗？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当主持人表示时间关系，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时，林栀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举起了手。
她的动作在略显沉闷的提问环节末尾显得格外突兀。
主持人的目光掠过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她：“好，那位女同学。”
一瞬间，全场目光，包括主席台上所有领导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坐在前排的、穿着便装的女学生身上。林栀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吐字依然清晰：“陆队长，感谢您非常真实、也非常沉重的分享。我的问题是，”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台上那个深邃的眼睛，“在您经历的那些极度危险的时刻，比如您刚才提到的横梁倒塌、或者……想到失去的战友时，您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产生过‘退缩’的念头？不是指行动上的撤退，而是心理上的……畏惧和动摇？哪怕只有一秒？”
问题问完，整个报告厅陷入了一种死寂。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太不合时宜了。它像一把精准的匕首，试图挑开被英雄光环和职业荣誉紧紧包裹的、最真实的人性内核。它公然质疑了“无畏”的绝对性，触碰了那根名为“恐惧”的、谁都知道存在却谁也不愿在台面上提及的神经。
学员们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有人皱眉，有人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主席台上，几位领导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严肃，那位王副局长微微蹙起了眉头，看向林栀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甚至有一丝责备。这种问题，在这种场合，无异于一种冒犯。
所有的压力，都汇聚到了站在演讲台后的陆沉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