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的秋天,像个喜怒无常的少女。前一天还晴空万里,炽热的阳光仿佛要榨干大地最后一丝水分,第二天午后,天色却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带着土腥味的潮湿气息。
周五下午的体训课刚进行到一半,狂风骤起,卷起操场上的沙尘和落叶,打着旋儿扑向教学楼。远处的天际线被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紧随其后的闷雷声像巨兽的咆哮,在空旷的操场上空翻滚。
“嘟——!”体育老师吹响了急促的哨音,“所有人!立刻回教室!快!”
原本整齐的队列瞬间瓦解,学生们像受惊的鸟雀,尖叫着、呼喊着,抱着头冲向教学楼的方向。陈小天刚完成一组折返跑,汗水浸透了运动衫。他反应极快,一把抓起丢在跑道边的校服外套顶在头上,跟着人群就往教学楼跑。
跑了十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他的书包还在六班教室的抽屉里,而伞,正塞在书包的侧袋。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沉如墨的天空,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地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他咬咬牙,转身逆着人流,朝着教学楼冲去。
等他像落汤鸡一样冲进高一(6)班教室时,外面已经是大雨滂沱。密集的雨帘遮蔽了视线,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偶尔滚过的雷鸣。教室里空荡荡的,同学们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被家长接走,桌椅被仓促地推回原位,显得有些凌乱。
然而,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户边,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是戚冉。
她背着那个深色的双肩包,侧影单薄,面朝窗外,凝望着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她的站姿依旧带着平日里那种刻入骨髓的端正,但不知为何,在此刻空寂的教室和狂暴的雨幕背景下,那背影竟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的孤独感。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哭泣的痕迹。
陈小天放轻了脚步,湿透的运动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脚印。他走到她身边不远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一丝试探:“没带伞?”
戚冉像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迅速转过头。当看清是陈小天时,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慌乱的情绪很快被惯有的平静覆盖,只是握着书包肩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等雨停。”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等雨停?”陈小天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身影,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家住得远吗?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戚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她的睫毛很长,被窗外弥漫进来的水汽熏得微微湿润,像沾染了晨露的蝶翼,脆弱得让人心疼。
陈小天不再多问。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掏出书包,拿出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是那种伞骨很结实、伞面很大的雨伞。他走到她面前,将伞晃了晃,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尽管他自己也浑身湿透,样子颇为狼狈:“走吧,我送你。顺路。”
他撒了谎。他家在东边的老居民区,而他知道戚冉住在西边一个新建的小区,两者方向截然相反。但他此刻就是想这么做,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不忍心看她独自被困在这空荡的教室里,与孤独和暴雨为伴。
戚冉的目光落在那把黑色的伞上,又抬起,看了看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仍在滴水的运动服。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犹豫,像是在权衡接受帮助与维持距离之间的分寸。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小天立刻撑开伞,伞面“嘭”地一声张开,像一朵巨大的黑色蘑菇,瞬间隔绝了窗外喧嚣的雨世界。他示意戚冉走到伞下,自己则大半边身子暴露在伞外,“小心点,地上滑。”
两人并肩走入瓢泼大雨之中。伞下的空间因为要避免不必要的接触而显得有些局促。陈小天努力将伞倾向戚冉那边,确保她完全不会被淋到,冰凉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和手臂,但他毫不在意。
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密集而有力,像一首激昂的鼓点乐章。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只有脚步声和雨声交织。陈小天能清晰地闻到戚冉发间传来的、那股清雅而独特的茉莉花香,此刻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变得更加清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鼻尖,撩拨着他敏感的心弦。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满足自己那份日益膨胀的好奇心,他主动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班长,你平时放学回家……除了写作业,还会做点什么?”他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看书。”戚冉的回答言简意赅。
“看什么类型的书?小说?还是……那种很深奥的名著?”他继续追问,试图窥探她冰山之下的一角。
“都看一些。”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是否要补充,最终还是说道,“文学类的比较多。”
又是一阵沉默。陈小天搜肠刮肚,想着下一个话题。就在这时,经过街角一家装潢精致的花店时,戚冉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花店的橱窗在雨幕中依然亮着温暖的灯光,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鲜花——娇艳的玫瑰、纯洁的百合、热烈的郁金香……争奇斗艳。然而,戚冉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这些绚烂的花朵上,而是穿透玻璃,落在了橱窗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摆着一盆茉莉。枝叶青翠,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如玉的小花苞,有几朵已经悄然绽放,花瓣上似乎还沾着水珠,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茉莉。”她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陈小天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语调。
陈小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微微一动。他有些意外,像戚冉这样看起来理性至上、情感内敛的女生,竟然会对茉莉这种看似平凡、香气却悠远的小花表现出兴趣。“你喜欢茉莉?”他忍不住问道。
戚冉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盆茉莉上,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花朵,看到了遥远时空中的某个画面。“我妈以前种过。”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般,几乎要被哗啦啦的雨声彻底吞噬,“在老家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每到夏天晚上,风吹过来,整个院子都是香的……和这个味道,很像。”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及与学习、与班级事务完全无关的私事,也是第一次,她的声音里剥去了所有冷静的伪装,流露出如此清晰而柔软的怀念与……悲伤。
陈小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所有预备好的、试图活跃气氛的玩笑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雨水打湿了她的鞋面,看着她眼底那瞬间弥漫开来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哀伤,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冰山”、“挑战”、“融化”的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幼稚。
他一直仰望的、那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完美学霸形象,在此刻轰然倒塌,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个和他一样会脆弱、会思念、会疼痛的、真实的灵魂。
“以前?”他小心翼翼地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她难得的坦诚。
戚冉的目光终于从茉莉上移开,落在脚下湿漉漉的、倒映着城市灯光的地面上。她的侧脸在雨天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去世五年了。”她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双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情绪。
“……”
陈小天彻底沉默了。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怜惜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节哀”,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最后,他只干巴巴地、带着无比真诚的歉意,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戚冉轻轻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外露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没关系,”她抬起头,望向雨幕前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比平时更低哑一些,“都过去了。我们走吧。”
陈小天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几分,确保密集的雨线不会有一丝沾到她的身上。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保持着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的尴尬截然不同。它像一层薄薄的茧,包裹着一种刚刚建立的、微妙而脆弱的默契。他知晓了她深藏的秘密,而她,默许了他短暂的靠近和陪伴。
送到她家小区门口时,雨势依然未减。戚冉停下脚步,从伞下走出来,站到小区门卫室的屋檐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但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少许。
“伞你拿着吧!”陈小天急忙把伞递过去,“我跑回去就行,很快的!”
“不用。”她摇摇头,语气坚定,“我已经到了。谢谢你。”
说完,她对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区深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绿植之后。
陈小天站在原地,握着那把还残留着她发间茉莉香气的雨伞,看着眼前陌生的、看起来管理森严的高档小区,心里五味杂陈。
那盆茉莉,那个去世的母亲,那个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倔强的背影……无数的信息碎片在他脑海里翻涌,拼凑出一个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戚冉。
这次意外的同行,这场突如其来的交心,像一把钥匙,似乎真的打开了她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虽然只是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但这条缝隙里透出的光,足以照亮他前行的路,也让他更加确定,自己渴望走进那扇门后真正的世界。
只是,这次短暂的靠近和意外的坦诚,会让戚冉在之后如何对待他?她会因为暴露了脆弱而后悔,从而更加紧闭心扉吗?还是说,这缕茉莉花香,真的能成为融化冰山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