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开始带着凛冽的寒意,校园里的梧桐树几乎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庄以初裹紧了围巾,抱着刚借来的几本画册,快步走向设计系大楼。
自从画室那天的交谈后,她和林方淮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阶段。那些刻意的偶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自然的相处。他们会在设计基础课上讨论光影,会在图书馆交换书籍,偶尔也会在食堂碰见,坐下来一起吃顿饭。
但庄以初总觉得,林方淮依然保留着什么。每当她试图问起他为什么放弃画画,或是那些星空画上的日期有什么特殊意义时,他总是巧妙地转移话题。
“以初!”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庄以初转身,看见林方淮小跑着追上来,手中拿着一个眼熟的速写本。
“你把这个落在教室了。”他微微喘着气,将本子递过来。
庄以初接过速写本,注意到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谢谢你。你这是要去物理楼吗?”
林方淮摇摇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请柬似的卡片:“设计系的冬季写生展,听说你的作品入选了?”
庄以初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邀请函:“你怎么会有这个?明天才正式发放呢。”
“陈教授给我的。”林方淮轻描淡写地说,“他说你画的那组《秋日光影》很不错。”
庄以初的脸微微发热。那组画正是以校园的秋景为主题,其中不乏林方淮的身影——在图书馆看书的侧影,在天文台调试望远镜的专注,在画室里作画时的安静。她以为没人会发现这个秘密。
“你会来看吗?”她小声问。
“当然。”林方淮的眼中带着笑意,“我很想知道,在你眼中的秋日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落在庄以初的鼻尖。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灰白的天空中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
“下雪了!”她惊喜地伸出手,看着雪花在手套上融化,“今年的初雪。”
林方淮也抬起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比往年早了一些。”
“在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庄以初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说,“初雪那天许下的愿望,特别容易实现。”
“那你有什么愿望?”林方淮看向她,眼神温柔。
庄以初思考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我想看你画画。”
林方淮明显愣住了:“什么?”
“你从来没在我面前画过画,”庄以初解释道,“我想看现在的你画画,不是四年前获奖作品里的那个你。”
雪花在他们之间静静飘落,林方淮的沉默持续得比庄以初预期的要久。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轻轻点了点头。
“好。”他说,“但不是在这里。跟我来。”
他带着庄以初穿过设计系大楼,走向校园后方的小路。这条路庄以初从未走过,它蜿蜒向上,通向校园后方的一座小山丘。
雪越下越大,为沿途的树木和长椅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庄以初跟着林方淮爬上小丘的顶端,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小巧的观景亭。从亭子里望出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校园。
更让她惊讶的是,亭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画架,上面盖着防水的帆布。
“这是...”庄以初惊讶地看着林方淮掀开帆布,露出下面的画板和颜料。
“我偶尔会来这里画画。”林方淮解释道,“这里视野好,而且安静。”
他熟练地支好画架,铺开颜料,然后看向庄以初:“你想看我画什么?”
庄以初环顾四周。雪花纷飞中的校园美得像一幅水墨画,远处的建筑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近处的树枝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就画这个吧,”她说,“初雪中的南大。”
林方淮点点头,拿起画笔蘸取颜料。庄以初在他侧后方的位置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作画。
笔触落下的一瞬间,庄以初就屏住了呼吸。
那不再是四年前获奖作品中那种精致却略显拘谨的风格,也不是画室里那幅星空图的梦幻缥缈。
林方淮的笔触大胆而自信,色彩运用得精准又出乎意料。他画雪,不只用白色,而是调入了淡淡的蓝和紫,让雪景在清冷中透出温暖;他画天空,不只用灰,而是融入了些许的玫红和橘黄,暗示着雪幕后隐藏的阳光。
他画得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仿佛这幅画面早已在他心中成形。
庄以初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想让人看他画画——因为当他拿起画笔时,那个平时冷静自持的林方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情感充沛、毫无保留的灵魂。画笔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是他内心的直接流露。
“你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画画,对吗?”庄以初轻声问。
林方淮的画笔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我放弃了走专业的路,但没有放弃画画本身。”
“为什么?”庄以初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林方淮放下画笔,转身面对她。雪花飘进亭子,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我父亲是医生,母亲是物理学家。”他平静地说,“对他们而言,艺术只是爱好,不能是职业。高二那年,我必须在物理竞赛和全国美展之间做选择。”
庄以初的心揪紧了:“你选择了物理。”
“我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了。”林方淮的声音很轻,“他在病床上对我说,他可以接受我画画,但希望我有一条更稳妥的路。所以我选择了物理,放弃了美展。”
庄以初想起苏晓打听来的消息——林方淮在高二下学期突然退出美术社。原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你后悔吗?”她问。
林方淮重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添上一抹暖色:“有时候会。但人生就是由选择和妥协组成的,不是吗?”
他继续作画,庄以初却无法平静。她看着这个在雪中作画的少年,忽然理解了他身上的那种矛盾感——理性与感性的交织,科学与艺术的碰撞。
一小时后,画作完成了。
庄以初走到画架前,屏住了呼吸。
画中的雪景美得令人心颤,但最让她震撼的是画面的细节——在校园的小径上,有两个很小很小的人影,正并肩走向远方。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但她能认出,那是她和林方淮。
“这是...”她指着那两个人影,声音微微发颤。
林方淮放下画笔,认真地看着她:“这是我的愿望。”
雪还在下,亭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庄以初看着林方淮,看着这个默默记得她四年、在画中悄悄画下她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还有一个愿望。”她说。
林方淮微微偏头,等待她说下去。
庄以初从自己的速写本上撕下一页,快速画了起来。几分钟后,她将画纸递给林方淮。
纸上画的是此刻的亭子,林方淮站在画架前作画,雪花在他们之间飞舞。而在画面的右下角,她画了一颗小小的北极星。
“我的愿望是,”庄以初轻声说,“能够一直看着这样的你画画。”
林方淮接过画纸,指尖轻轻拂过那颗北极星。当他抬起头时,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比雪地里的反光还要明亮。
“庄以初,”他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地叫她,“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吗?”
“模特?”
“我想画一组作品,”林方淮的目光落在纷飞的雪花上,“关于光和影,关于时间和记忆,关于...你。”
庄以初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为什么是我?”
“因为,”林方淮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四年来,你一直是我画中最亮的那束光。”
雪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来,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庄以初看着林方淮,看着这个在初雪中向她敞开心扉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下山的路上,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庄以初偷偷看着身旁的林方淮,他手中拿着她刚才画的那张速写,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些日期,”庄以初忽然想起什么,“你星空画上的那些日期,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林方淮的脚步慢了下来:“那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日子。”
“比如2015年8月12日?”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庄以初停下脚步:“其他的日期呢?”
林方淮转过身,面对着她。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
“2016年1月15日,你在市青年画展上获奖,我在观众席里。”
“2017年4月3日,你参加了全省素描比赛,我在赛场外等了一整天,只为在你离开时看你一眼。”
“2018年9月8日,南大迎新日,我终于再次站在你面前。”
庄以初怔在原地,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这些她几乎已经忘记的日子,却被他如此珍重地铭记着,描绘在星空之上。
“林方淮,你...”她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需要回应,”林方淮轻声打断她,“能够记住,能够画画,能够再次遇见你,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庄以初望着他,望着这个用四年时间默默守望的少年,忽然向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他。
雪花再次飘落,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在这个初雪的日子里,两个灵魂终于跨越了时间的距离,在光与影的交汇处找到了彼此。
而当夜晚降临,星空再次出现时,北极星格外明亮,仿佛在为所有的约定和守望作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