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褪成一种沉闷的铅灰色,最后才透出几丝微弱的晨曦。台灯的光晕在凌晨时分显得格外清冷,像一轮被困在书桌上的、永远不会升起的小月亮。桌上摊开的白纸写满了凌乱的线索、问号和相互交织的箭头,墨迹因反复涂改而显得有些脏乱。
“江淮”、“逆时症”、“逆时针树”、“2009(儿童画)-2015(星盘)-2018(笔记)”、“长期休学”、“身体原因”、“天文社合影边缘的侧影”……这些词语像一群拥有实体的黑色幽灵,在纸面上盘旋、碰撞,织成一张黏稠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丝线缠得更紧。
她试图用最苛刻的理性去剖析这一切。一个患有罕见病症——症状可能是匪夷所思的“逆生长”——的学长,在三年前如同水滴蒸发般消失,只留下一个精心布置的时间胶囊。而她,一个即将高考、人生轨迹清晰明确的普通高二女生,偶然发现了它,并且开始出现类似的、无法解释的早期症状?
这剧本蹩脚得像地摊文学里最劣质的校园惊悚故事,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科学常识、逻辑判断,都在大声嘲笑着这个假设的荒谬。可是,指尖残留的金属盒子的冰冷与粗糙触感,脑海中那个清瘦咳嗽的背影挥之不去,早餐时对牛奶那股真实到引起生理性厌恶的反应,以及试卷上那颗自己毫无记忆、笔触却稚嫩如小学低年级学生的黄色星星……这些感官上的、身体上的确切证据,都在无声而顽固地反驳着“偶然”和“错觉”这两个轻飘飘的词。
最让她心悸的是那本天文笔记最后一页,那行字迹略显凌乱的小字:“逆流而上者,终会遇见顺流而下之人。在交汇点,答案自现。——给找到它的你。”
这绝非简单的留言。这是一种预言,一种跨越了时间屏障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指引。江淮不仅预见到会有人找到这个盒子,他甚至可能……知道找到盒子的人会是谁,会经历什么。自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吗?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天蒙蒙亮时,城市苏醒的微弱噪音开始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林未晞才终于强迫自己离开书桌,和衣躺倒在床上。但睡眠浅薄而多梦,光怪陆离。梦里,她站在那棵姿态诡异的逆时针树下,仰头看去,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但叶脉的走向和叶片生长的方向,全都是倒着的。一个背对着她的清瘦少年,用介于变声期前后的、带着些许稚气却又异常平静的嗓音,清晰无误地吟诵着关于行星轨道方程和引力扰动的复杂公式。她想走近,想看清他的脸,双脚却像陷在冰冷粘稠的沥青里,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挪动分毫,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紧紧攫住她的心脏。
早晨醒来,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有两根细针在持续钻刺。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眼底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刺骨的冰凉带来短暂的清醒,但眼底的疲惫和深处的惶惑却无法驱散。今天是周五,距离高考又近了一天,无论如何,她必须振作精神,不能在学校里露出太多破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询问。
早餐桌上,妈妈照例热好了那杯她喝了十几年的牛奶。乳白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微微晃动,反射着厨房顶灯的光。林未晞胃里条件反射般地又是一阵翻搅,那股甜腻的奶腥气仿佛有了实体,直冲鼻腔。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借助痛感努力压下喉咙口的不适感。这一次,她没有像昨天那样下意识地推开,而是屏住呼吸,像吞咽苦药一样,仰起头,一口气将整杯牛奶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顽固地停留在味蕾上。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甚至对妈妈露出了一个堪称“自然”的微笑:“喝完了。”
“今天气色还是不好,昨晚肯定又熬夜了。”妈妈担忧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最后这两个月是关键,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一定要早点睡,听见没?”
“知道了,妈。可能就是没睡好。”林未晞低下头,快速扒拉完碗里的粥,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才敢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充满激情地分析着古诗词的意境,讲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着时光如流水一去不返。林未晞的目光落在课本上,那些优美的诗句却无法进入她的脑海。她的笔尖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圈,一圈又一圈,连绵不断,而且全都是清晰的逆时针方向螺旋。等她猛然惊觉,纸面上已经布满了这种诡异而重复的图案,像某种神秘的符咒。她心里一慌,赶紧用其他课堂笔记胡乱地覆盖住,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起来。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她的理智根本没有下达这样的指令。
课间操时间。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广播里播放着节奏明快的乐曲,同学们在宽阔的操场上随着指令伸展身体,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林未晞站在队伍中后段,动作有些迟缓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校园后方,试图越过层层屋顶,看到后山那片墨绿色的树冠。那棵逆时针树的轮廓,在明亮的阳光下,是否会显得不那么诡异?
就在这时,她看到操场边缘,几个大概是初一初二的低年级女生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突然,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奔跑中不小心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塑胶跑道上,膝盖瞬间就擦破了一大块皮,渗出血珠。女孩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嘹亮而毫不掩饰的哭声,充满了孩童式的、纯粹的委屈和疼痛。
就在那哭声传入耳膜的瞬间,林未晞感到自己的鼻腔猛地一酸,一股毫无来由的、强烈到几乎无法抵抗的想哭的冲动汹涌地冲上眼眶。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同身受地“感觉”到膝盖磕在粗糙地面上的那种尖锐刺痛感,以及那种在众人面前出丑、渴望被安慰的委屈情绪。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她几乎要跟着落下泪来。她赶紧用力低下头,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借助疼痛强迫自己深呼吸,拼命将这股完全不合时宜、不合年龄的情绪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内衣。这绝对不对劲!她已经是十七岁的高中生,理智而成熟,早就过了会因为目睹别人磕碰一下就感同身受到要哭的年纪。这种情绪反应,更像是一个……几岁孩子才会有的共情模式。
中午,她没有再独自去后山。那种不受控制的吸引力让她感到恐惧。她强迫自己融入人群,拉着喋喋不休的苏雨晴去了喧闹的食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气味,人声鼎沸。她打了最简单的饭菜,却食不知味。
“雨晴,”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故作随意地提起,“你记不记得我们刚上高一那会儿,或者更早以前,学校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比较奇怪的事情?比如,有学生得了很怪的病之类的?或者……莫名其妙休学、转学再也联系不上的?”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八卦。
苏雨晴正努力对付一块坚硬的红烧排骨,闻言抬起头,油光汪汪的嘴巴嚼动着,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奇怪的事?怪病?我想想啊……”她歪着头,努力在记忆库里搜索,“好像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非要说怪事的话,就是我刚上初中那阵,听高年级的学姐吓唬我们说,我们学校后山那个旧植物园有点邪门,说好多年前有个学生在那里突然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过都是瞎传的啦!每年开学都有这种吓唬新生的鬼故事,不能当真的!”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继续跟那块排骨奋战。
失踪?林未晞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会是江淮吗?她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声音放得更轻:“哦?是哪个学生啊?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是男生女生?”
“这哪记得清啊,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版本都不一样,有的说是男生有的说是女生,名字更是瞎编的,肯定是编的啦!”苏雨晴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汤,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勺子,凑近林未晞,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探究表情,“不过未晞,你最近怎么老是问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昨天问‘江淮’,今天问失踪案……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我听说有种考前焦虑症,就会让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
林未晞心里苦笑,表面却装作轻松,甚至扯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没有啦,就是随便问问,可能最近晚上偷看悬疑小说看多了,有点代入感。你别瞎想。”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以苏雨晴的敏感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肯定会察觉到异常,那麻烦就大了。
下午的英语课,进行随堂单元测验。试卷发下来,题目难度适中,都是近期复习过的语法点和词汇。林未晞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强行压下,集中精神开始答题。前面的单项选择和阅读理解进行得很顺利,正确率应该不低,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或许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了?她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静很快被打破。做到完形填空题时,她读到其中一个句子:“With great ___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空格处需要填一个名词。按照语境和常识,这里几乎毫无疑问应该填“power”。可是,就在林未晞的目光扫过空格的瞬间,她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跳出来的词,竟然是“love”!
一个非常幼稚、充满童话色彩、完全不符合句子逻辑和上下文语境的答案。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念头带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情绪色彩,仿佛出自一个坚信爱能战胜一切的小女孩之口。
她拿着笔的手僵在了半空,整个人愣住了。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理性的思维才重新占据主导,将“power”这个正确的选项填了上去。但那种瞬间的、清晰的思维错位感,让她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连笔都差点握不稳。这太可怕了!仿佛有另一个更年幼的、思维模式和情感反应都更为简单的“意识”,短暂地干扰了她成年人大脑的正常运作。
放学铃声响起,林未晞感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精疲力竭,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每一本书都显得格外沉重。正准备离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堵在了教室门口,挡住了走廊的光线。是陆时与。他穿着红色的篮球服,怀里抱着脏兮兮的篮球,额头上还有剧烈运动后未干的汗珠,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然是刚结束训练。他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眉头微蹙,眼神深邃,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林未晞,谈谈。”他叫了她的全名,这在两人之间是很少有的。
林未晞心里咯噔一下,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怎么了?我还要去图书馆……”
“就几分钟。去那边说。”陆时与打断她,不由分说地指了指走廊尽头那个相对僻静的小阳台。
夕阳的余晖将小阳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凝滞,与楼下喧闹的放学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对劲。”陆时与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在她脸上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文课,你一直低着头,老师点你名你都没听见。课间操,你心不在焉,动作慢半拍,眼神飘忽。中午,你跟苏雨晴打听学校怪谈,这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刚才英语测验,我看到你对着试卷发呆很久,表情……很困惑,甚至有点害怕。”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还有,你昨天放学后,去了后山那个废弃植物园,对吧?我篮球训练时,从体育馆窗户看到了。”
林未晞心里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她没想到陆时与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更没想到自己那些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异常,在他眼里竟然如此明显。她下意识地想否认,想编造一个借口:“我没有……我只是……”
“未晞,”陆时与打断她,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也放柔了些,但依旧紧迫,“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你撒谎的时候,右手食指会不自觉地抠左手拇指的指甲缝。这个习惯,从你六岁那次打碎我家花瓶赖给猫的时候起,就没变过。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最近……很不对劲,我很担心。”
面对陆时与如此熟悉又如此真诚的目光,听着他提起童年糗事,林未晞辛苦筑起的心防开始剧烈地动摇,出现道道裂痕。她太累了,一个人背负着这个诡异、沉重、令人恐惧的秘密,压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要将她的精神压垮。或许,告诉陆时与,这个她最熟悉、最信任的青梅竹马,能多一个人分担这份重量?或许,他能用他那种阳光的、现实的逻辑,帮她打破这个迷幻的困局?
她张了张嘴,那个关于金属盒子、关于逆时针树、关于江淮、关于逆时症的离奇故事,混合着恐惧、困惑和一丝找到同类的渴望,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然而,就在话到嘴边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掠过陆时与汗湿的额角,看到了他校服袖口上沾着的一点点体育课后留下的粉笔灰,闻到了他身上刚运动过后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微微咸涩的汗水气息。他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鲜活,如此的……正常。他完全属于这个阳光明媚、秩序井然、按部就班的现实世界。他的烦恼是下一次比赛能否获胜,是下一次考试排名如何,是今晚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
而她要说的故事,太过光怪陆离,太过违背常理,太过荒谬绝伦。她怎么能把他拖进这团连她自己都看不清道不明、冰冷而诡异的迷雾里?万一……万一这所有的一切,真的都只是她高考压力过大产生的集体幻觉呢?万一那个“逆时症”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只是她潜意识里对成长和未来的恐惧投射呢?把他卷进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甚至可能影响他至关重要的高考。
最终,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更加疲惫、甚至带着点哀求意味的、虚弱的笑容:“真的没事,时与。可能就是像雨晴说的,考前焦虑吧。最近睡眠不好,老是做噩梦。我……我可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调整调整状态。”
陆时与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此刻充满了审视和研判,似乎在极力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走廊尽头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最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语气也软化了许多,带着浓浓的无奈:“好吧。如果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是记住我昨天跟你说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别一个人硬扛着。”他顿了顿,再次指了指后山的方向,语气变得严肃,“还有,那个旧植物园,以后真的少去,最好别去。
那地方荒废很久了,听说蛇虫鼠蚁很多,结构也不安全,阴森森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林未晞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没能坦诚的愧疚,也有被他关心着的温暖,更有一种孤身踏上险途的悲壮感。“知道了,谢谢你,时与。我真的……没事。”
看着陆时与带着担忧和些许困惑转身离开的高大背影,林未晞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感激他毫无保留的关心,但这番对话,也更加坚定了她要独自将这条诡异之路调查下去的决心。她不能把任何人拖下水,尤其是他。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图书馆。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翻看那些可能记载着“过去”的校报合订本,而是径直走到了自然科学阅览区。她需要从更理性、更“科学”的角度,去寻找“逆时症”这种现象可能存在的、哪怕只是一丝丝的理论依据。
她需要某种“确认”,来安抚自己那即将被荒谬感淹没的理智。
她在电脑检索系统里输入了“逆向生长”、“时间感知障碍”、“发育逆转”、“生理年龄回溯”等一系列关键词,结果大多指向一些科幻小说片段、网络奇幻文学或者极其冷门、未被主流科学界认可的生物学假说论文,没有任何可靠的、经过同行评议的医学文献支持。
她又尝试搜索“江淮”这个名字,加上“罕见病”、“医学案例”、“病例报告”等限定词,依旧一无所获,仿佛这个名字在互联网世界也被某种力量刻意抹去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这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荒诞噩梦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最角落一排蒙尘的、装订简陋的非正式出版物
——那是学校整理的历届高中生参加市级、省级科技创新大赛的获奖论文集。她心中猛地一动,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快步走了过去,按照年份仔细查找。
在标有“2017年度”的那本论文集里,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篇题为《基于天文观测的局部时空异常现象初探》的论文,作者署名处,清晰地印着两个字——江淮。
她的心跳骤然停止了半拍,随即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几乎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变脆的论文集从拥挤的书架上取了下来。
论文的篇幅不长,只有十几页,但语言却异常艰深精炼,涉及了大量的天体物理学、量子力学概念和复杂的数学模型、公式推导。林未晞只能勉强读懂摘要、引言和结论部分。摘要里提到,作者通过长期的天文观测和数据模拟,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在某些特定的、尚未被明确认知的能量场域或引力异常点附近,可能在微观乃至介观尺度上,存在可观测的“时间流速差异”甚至“时间流向扰动”现象。结论部分则写道:“……本研究虽目前仅为理论推演和间接证据支持,但或可为未来探索、乃至理解某些暂时无法用现有科学体系完美解释的、与时间感知密切相关的特殊生理或心理现象,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可能性……”
虽然通篇没有出现“逆时症”这三个字,但“时间流向扰动”、“特殊生理现象”这些关键词,像一道道划破黑暗的强烈闪电,瞬间照亮了林未晞脑海中的重重迷雾!
江淮早就知道了!他不仅在亲身经历着这种恐怖而诡异的身体异常,甚至在他意识尚且清醒、理性尚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尝试用最严谨的科学方法去研究它、理解它、定义它!这篇论文,就是他留下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者说,是他面对这不可抗拒的诡异命运时,一种悲壮而骄傲的抗争方式!
她迫不及待地翻到论文的最后一页,在标准的参考文献列表下方,空白处,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钢笔手写的、非常小的字迹,像是一串加密的网址或者某种代码标识符,由看似随机的大写字母和数字组成,结构奇特,不像任何常见的网络地址或访问路径。
“L3N2cjMzX1RpbWVfQ3Jvc3NlcjIwMTcwNTIx“
林未晞立刻拿出手机,调整好焦距,小心翼翼地拍下了这行神秘的字迹,确保每一个字符都清晰可辨。直觉像警报一样在她脑海中尖啸,告诉她,这串代码极其重要,可能是通往下一个谜题、甚至是通往江淮现状的关键。
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论文集,她走到阅览室靠窗的一个僻静角落坐下。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发黄脆弱的纸页上,也洒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论文里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公式、函数和图表,在她眼中不再是冰冷抽象的数学符号,而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无尽的黑夜和逐渐吞噬他的恐惧中,拼尽最后一丝理性之光,试图捕捉那诡异命运轨迹的挣扎、求索与不屈。字里行间,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冷静和坚韧。
她能想象到,当其他同龄人在为一场考试的失利、一次懵懂的心动而烦恼时,江淮却要独自承受着身体逆向生长、记忆与身体逐渐剥离的巨大恐惧和孤独,并将这种恐惧转化为探索未知的惊人动力。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又是一种怎样的强大?
合上论文集,林未晞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汹涌。她不再怀疑“逆时症”的真实性,也不再认为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细微的“错位”症状仅仅是简单的考前焦虑。她和那个名叫江淮的、如同流星般划过学校天空又神秘消失的学长,被一种超越当前科学认知的、冷酷而诡异的力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那条由儿童画、星盘、笔记、论文和这串神秘代码铺就的、指向黑暗深处的线索之路,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绕道又去了一次后山的铁门外。暮色四合,荒芜的植物园在渐深的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那棵逆时针树的轮廓,则如同巨兽背上逆生的骨刺,倔强地刺向夜空。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看着相册里拍下的那串神秘代码,又抬头望向铁门内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树林。寒风掠过,吹动干枯的草丛,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无声的叹息。
江淮,你究竟在哪里?你留下的这些如同密码般的线索,最终会指引我走向何方?是真相,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谜团和无法承受的代价?
而我自己,在这条看似“顺流而下”的、通往既定未来(高考、大学、成人)的时间河流里,是否也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某种不可逆的、细微但确凿的“逆流”?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林未晞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把冰冷而粗糙的旧钥匙,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从她发现那个盒子的瞬间起,她所踏上的,就是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路的尽头,或许是苦苦追寻的真相,或许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许,是与那个“逆流而上者”的、命中注定的交汇。
而那一天,似乎正随着每一次心跳,悄然临近。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计算机教室彻底浸透。只有远处街道上路灯透过窗帘缝隙投入的几缕微光,在地板上勾勒出模糊的窗格形状。
空气凝滞,弥漫着电脑主机散热的余温和灰尘的味道。林未晞背靠着冰冷的主机箱,蜷缩在桌子与墙壁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里,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试图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保安锁门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反而让耳蜗深处那种细微的嗡鸣声变得更加清晰。那不是环境音,而是源自她颅内,一种高频、持续的低响,仿佛某种精密仪器在超负荷运转。
刚才屏幕上滚动的那些绿色文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逆时症……时间在我身上,似乎正在倒流……”
“……认知层面的侵蚀……复杂的公式开始变得难以理解……”
“……我好像……能听到……小时候……妈妈……唱歌……”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打着她试图维持的理性壁垒。这不是故事,不是幻想。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江淮——用他逐渐消散的理智留下的、血淋淋的证词。他经历了从天才少年退化到认知混沌的整个过程,并将这恐怖的旅程,封装在这个数字的“漂流瓶”里,等待着,或者说,期盼着某个能理解它的人发现。
而这个人,就是她,林未晞。
为什么是她?仅仅是因为巧合吗?因为那天午休的鬼使神差?还是像笔记最后一页那句预言般的留言所说,是某种必然的“交汇”?
她下意识地摸向校服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把从植物园侧门取下的、锈迹斑斑的旧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这把钥匙,是通往那棵逆时针树,也是通往这个诡异谜团起点的物理凭证。而现在,她又获得了数字世界的“钥匙”——那个IP地址和端口,那个以北极星为基准的密钥。
她不仅确认了江淮和逆时症的存在,更可怕的是,她正在江淮走过的路上,看到了自己模糊而恐怖的倒影。早餐时对牛奶的厌恶,试卷上那颗幼稚的星星,语文课上无意识画出的逆时针螺旋,操场上对幼童哭泣的过度共情,英语测验时冒出的幼稚单词,还有今天……那只有她能听见的、来自颅内深处的、模糊的低语……
这些都不是压力过大可以解释的。它们是信号,是警报,是逆流的潮水开始漫上她脚踝的冰冷证据。
“我必须出去……”她对自己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干涩而微弱。她不能被困在这里。父母会发现她夜不归宿,学校会追查,一切都会变得无法收拾。
她摸索着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有些发麻。她借着微光,踉跄地走到教室门口,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确实被从外面锁死了。她又检查了窗户,都安装了坚固的防盗网,无法通行。
唯一的希望是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但实验楼位置偏僻,晚上几乎不会有人来。喊叫可能只会引来更麻烦的巡逻保安。
她退回教室中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机!她还有手机!她赶紧掏出来,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没有信号。计算机教室为了屏蔽干扰,通常都装有信号屏蔽装置,或者在建筑结构上就导致信号极差。
绝望感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她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紧了膝盖。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恐惧。那诡异的颅内低响似乎变得更清晰了,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些更加破碎、难以分辨的音节,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的呓语。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未晞的思绪混乱不堪,一会儿是江淮日志里冷静而绝望的文字,一会儿是父母焦急的面孔,一会儿是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会儿又是那棵逆时针树扭曲的枝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束晃动和说话声。
“都检查过了,这层楼都锁好了。”是一个保安的声音。
“嗯,再去顶楼看看就走。”另一个声音回应。
是换班或者最后的巡查!林未晞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门板,压低了声音喊道:“有人吗?开门!我被锁在里面了!”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手电筒的光束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窗晃了晃。
“谁在里面?”外面传来警惕的询问。
“我是高二的学生,林未晞!我不小心被锁在计算机教室了!请帮我开一下门!”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但尾音还是带着一丝颤抖。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锁孔转动,门被从外面拉开。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电筒的光直接打在林未晞苍白的脸上,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
“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教室里?”其中一个保安皱着眉头,语气严厉。
“我……我东西忘拿了,回来取,然后不小心睡着了……”林未晞快速编造着理由,心脏怦怦直跳。她必须尽快离开,不能让他们深究。
“睡着了?”保安显然不太相信,用手电筒往教室里照了照,“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林未晞低下头,做出羞愧的样子,“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回家。”
两个保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觉得一个女学生也搞不出什么乱子,语气缓和了些:“以后注意点!这么晚了多不安全!赶紧回家吧!”
“谢谢老师!我马上就走!”林未晞如蒙大赦,抓起掉在地上的书包,几乎是逃跑般冲出了教室,沿着漆黑的楼梯向下跑。
直到冲出实验楼,呼吸到夜晚清冷的空气,她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夜色中沉默的建筑,刚才在里面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荒诞而恐怖的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口袋里的钥匙,手机里拍下的日志照片,还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江淮的文字,都是铁证。
她不敢停留,快步向校门口走去。幸好晚自习刚结束不久,还有零星的学生离校,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门卫的过多注意。
回到家,已经比平时晚了很多。妈妈果然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口。
“未晞!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你电话也打不通!快急死我了!”妈妈上前拉住她,上下打量着。
“妈,我没事。”林未晞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手机没电了。在图书馆复习得太晚,忘了时间。”她不敢提计算机教室的事,只能用图书馆做借口。
“你这孩子!再怎么复习也要注意时间啊!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妈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林未晞挣脱妈妈的手,低着头往自己房间走,“妈,我先进去休息了,晚饭我吃过了。”
她逃也似的躲进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应付父母的关切,此刻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她洗了个热水澡,试图驱散身上的寒意和恐惧。但当她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藏着难以掩饰的惶恐的少女时,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攫住了她。
这还是那个目标明确、一心向着高考冲刺的林未晞吗?短短几天,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高考、大学、未来……这些曾经无比清晰的目标,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浓雾,变得遥远而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关于时间逆流、关于一个消失学长的诡异谜团,以及她自己正在悄然发生的、令人恐惧的变化。
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江淮日志里的字句和今天经历的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回放。
“逆生木……传说能扰乱周围的时间流……”
那棵逆时针树,是这一切的源头吗?江淮选择在那里埋下时间胶囊,是否因为它本身就是逆时症的关键?
“我好像……能听到……小时候……妈妈……唱歌……”
那诡异的低语…… “ma?” “ba?” ……难道真的是逆向时间中,心智退化的江淮,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如果逆流是真的,那么不同时间流之间,是否可能存在某种极其微弱的精神感应或信息泄露?而她,因为也开始出现早期症状,所以能捕捉到这些“回响”?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她和江淮,虽然处于不同的“时间点”,却通过这种诡异的方式,产生了某种联系!
她猛地坐起身,打开台灯,再次拿出手机,翻看拍摄的日志照片。她的目光聚焦在最后一条记录上:
[日志片段 20180330]
……写字开始变得困难了。很多字……忘了怎么写。用录音吧。声音……声音也在变。这个世界的声音越来越远,而‘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好像……能听到……小时候……妈妈……唱歌……
录音!江淮提到他后来改用录音!那些录音在哪里?服务器上是否还有存储?还是随着他最终的消失而遗失了?
还有,他提到的“那边”……是指他正在回溯的过去时间点吗?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如果她能再次访问那个服务器,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甚至……那些录音文件?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现实的困难压了下去。私自连接学校内部服务器是严重违规,今晚的经历已经足够惊险。而且,她对于如何进一步探索那个Telnet界面后的系统一无所知。那需要更专业的计算机知识,而这恰恰是她的知识盲区。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绝对可靠、精通计算机、并且愿意相信这个荒诞故事的人。
苏雨晴?她活泼开朗,但对技术一窍不通,而且嘴巴不太严实,如果告诉她,很可能第二天全班都会知道林未晞得了“妄想症”。
陆时与?他可靠、聪明,体育好,人缘佳,但计算机并非他的强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把他拖进这个危险的漩涡。他的世界阳光明媚,不应该被这种诡异的事情污染。
还有谁?她的人际圈子并不算广,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了学习上。
难道要自己独自摸索吗?可是时间不等人。高考在即,而她的“症状”似乎在缓慢加剧。谁也不知道这种“逆流”的速度会有多快。江淮从出现症状到失去书写能力,似乎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焦虑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明明看到了出口的一丝光亮,却找不到通往那里的路径,而脚下的地面还在不断塌陷。
接下来的几天,林未晞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正常。她按时上学,认真听课(尽管注意力很难集中),放学后大部分时间待在图书馆或家里复习。但她清楚地感觉到,那种“错位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是在抄写笔记时,笔下的字会突然变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初学写字。有时是在和同学讨论问题时,会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幼稚、不合逻辑的观点,让旁人侧目。最让她恐惧的是,她对一些原本烂熟于心的诗词和公式,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而一些早已遗忘的、幼儿园时期的儿歌和童谣,却异常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喝牛奶,早餐时以“没胃口”为由只吃一点面包。她尽量避免与人有深入的眼神接触,怕被看出眼底的慌乱。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苏雨晴和陆时与都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每次问起,都被她用“压力大”、“没睡好”等借口搪塞过去。陆时与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困惑,但他似乎也明白她不愿多说,只是默默地将妈妈做的点心放在她桌上,或者在她值日时帮她擦掉黑板上端她够不到的地方。
这种小心翼翼的关怀,让林未晞更加愧疚,也更加坚定了独自面对的决心。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林未晞收拾好书包,准备去图书馆继续查找关于罕见病和时空理论的可能资料(尽管她知道希望渺茫)。就在她走出教学楼时,看到一个瘦小的、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正蹲在花坛边,小心翼翼地拆解着一台看起来十分老旧的黑屏笔记本电脑,身边放着螺丝刀、镊子等工具。
是高二(七)班的沈哲。学校里出了名的“技术宅”,性格内向,几乎不与人交往,但据说计算机水平很高,经常帮老师维修电脑设备,甚至有人传言他懂黑客技术。
林未晞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沈哲!他或许能帮上忙!他精通电脑,而且性格孤僻,不容易将秘密说出去。
但……告诉他真相?他能相信吗?这太冒险了。
她站在原地,内心激烈地挣扎着。告诉沈哲,可能获得关键的技术支持,快速推进调查;但也可能被他当成疯子,甚至可能因为擅自访问服务器而引来校方处分。不告诉他,靠自己摸索,可能直到“逆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找不到答案。
就在这时,沈哲似乎遇到了困难,对着电脑主板上一颗极其微小的电容皱起了眉头,嘴里喃喃自语:“……接触不良?还是烧了?啧,这种老型号的配件可不好找……”
他的专注,他对技术的热情,让林未晞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对于一个痴迷于技术和破解谜题的人来说,真相的荒诞性反而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挑战本身才是关键。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沈哲同学?”
沈哲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慌乱。他显然不习惯被人搭话,尤其是被林未晞这样在年级里颇有名气的“好学生”。
“有……有事?”他声音很小,带着戒备。
林未晞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压低声音说:“我……遇到一个技术问题,很难,可能涉及到……一些非正常的网络访问。听说你很厉害,所以想请教一下。”她刻意用了“非正常”这个模糊的词。
沈哲愣了一下,眼神中的戒备更深了,但同时也闪过一丝极淡的好奇。“什么……问题?”
林未晞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Telnet 192.168.33.21 210521 和 验证:与星辰同源 。她没有写IP地址的来源,也没有提江淮和逆时症。
“这是一个……连接地址和验证提示。我试过Base64解码,得到了一个路径,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你能……看看吗?”她将纸条递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是她目前能迈出的最大胆的一步了。
沈哲接过纸条,皱着眉头仔细看着上面的字。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摆弄电子元件而显得有些粗糙。他看了很久,久到林未晞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才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她,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北极星?2009年6月1日的数据?”
林未晞心中巨震!他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与星辰同源”的指向!这个沈哲,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她强作镇定,点了点头:“可能……是吧。”
沈哲没有再问,只是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低下头,继续摆弄他那台破电脑,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过了半晌,就在林未晞以为他拒绝了的时侯,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需要点时间。下周一……放学后,老地方。”
说完,他不再看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电脑世界里。
林未晞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答应了!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更大恐惧的激流瞬间席卷了她。她不知道将这个秘密分享给沈哲是对是错,但此刻,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可能救命的稻草。
“谢谢……”她低声说,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背后沈哲那道探究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拐过教学楼墙角。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沈哲的接触,如同在平静(尽管是表面的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已经荡开,接下来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她完全无法预料。
她只知道,调查进入了新的阶段。而随着调查的深入,她自身那令人不安的“逆流”回响,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她仿佛能听到,来自时间彼岸的、另一个正在消逝的灵魂的低语,正与她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交织成一曲诡异而悲怆的二重奏。
而这曲调,正将她引向一个未知的、可能是有去无回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