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嘉德纳拍卖行的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历史交织的特殊气味。

　　这是一种由陈年木料、上光蜡，以及人们身上昂贵的香水与内敛的野心混合而成的气息。

　　江述白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姿态松弛，眼神却如同精准的测距仪，扫过前方展示台上那套即将开拍的拍品。

　　一套保存完好的十九世纪末古董玻璃湿板相机。它不仅是摄影史的活化石，更关键的是它原主人，那位传奇建筑师顾阑珊，据说在相机暗盒中留下了一张从未显影的底片。

　　对江述白而言，那张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像，可能是藏着他苦寻已久的、关于建筑与情感联结的答案。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正式与不羁。

　　二十八岁的他，已是“述境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创始人，在业内声名鹊起。但他的名气，此刻在这群藏家与富商中，更像是一种背景音，并不足以让他在这场势必激烈的竞逐中高枕无忧。

　　“下一件拍品，Lot 119，十九世纪末英国制大型野外相机，配全套玻璃湿板附件，及原装桃花心木运输箱……”

　　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

　　灯光聚焦，那套古朴而精密的器械在丝绒承台上显得沉静而迷人。江述白微微直起身，目光变得锐利。

　　竞价开始，起拍价三十万。号码牌此起彼伏，价格在几分钟内便轻松突破百万。江述白并不急于出手，他耐心地等待着，等真正的对手浮出水面。

　　当价格飙升至一百八十万，举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只剩下前排一位白发苍苍的收藏家和电话委托席还在竞争。江述白觉得是时候了，他举起手中的98号牌，清晰而平稳地报出：“两百万。”

　　全场目光微微聚焦在他身上。电话委托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与客户沟通。拍卖师正准备落槌，一个清亮中带着一丝迟疑的女声，在中排位置响起：

　　“两百二十万。”

　　江述白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色新中式改良旗袍的女孩，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手里举着117号牌，眼神却并非志在必得的锋芒，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紧紧盯着那台相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他微微蹙眉。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位竞争对手。她太年轻，气质过于干净，与这个充斥着算计和底蕴的场合格格不入。

　　“两百五十万。”江述白再次举牌，语气不变。

　　“两百七十万。”女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再次跟上。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价格在两人之间交替上升，甚至突破了四百万大关。全场寂静，只剩下拍卖师的声音和他们两人交替举牌的动作。江述白开始感到一丝不耐。

　　当价格来到四百五十万时，江述白最后一次举牌，然后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那个女孩。他的眼神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试图让她知难而退。

　　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琉璃，此刻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没有丝毫的退让，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执拗的光。

　　她微微咬着下唇，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那举着号牌的手，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就在拍卖师即将第三次询问，木槌即将落下的瞬间，江述白看到她对着他的方向，无意识地用口型轻轻说了两个字：

　　“拜托…”

　　没有声音，但他读懂了。

　　那眼神湿漉漉的，配上那无声的、近乎撒娇的恳求。

　　他愣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就是这一瞬间的晃神。

　　“四百五十万，第三次！恭喜117号女士！”槌音清脆落定。

　　全场响起礼貌性的掌声。女孩仿佛虚脱般松了口气，放下号牌，轻轻拍了拍胸口。

　　江述白看着她的侧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又新奇的感觉涌上心头。

　　拍卖会结束后，人群开始流动。江述白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孩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向后台办理手续。

　　他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在后台入口处，他叫住了她。

　　“这位小姐。”

　　林栖迟闻声回头，看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立刻被甜美的、充满歉意的笑容取代：“啊…是您。刚才…真的很抱歉。”

　　她记得他，那个最后与她竞价，眼神很有压迫感的男人。

　　江述白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需要微微垂眸才能与她对视。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那双眼睛里尚未完全褪去的、如释重负的欣喜。

　　“恭喜。”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沙哑一些，“我叫江述白。”

　　“谢谢您。我叫林栖迟。”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刚才…谢谢您手下留情。”

　　“不是留情。”江述白压下心头那点异样，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我只是想，或许由你保管，它才能真正实现价值。”

　　林栖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江述白直接切入主题，提出了那个从让拍那一刻就盘旋在脑海的请求：“作为让步的回报，能否让我见证那张底片的显影？我对顾阑珊大师留在里面的秘密，很好奇。”

　　林栖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春水漾开波纹，真诚而动人：“当然可以！说实话，我对那张底片也很好奇，还有点紧张。有您这样一位专业人士在场，我求之不得。”

　　她的爽快和真诚，反而让准备好一番说辞的江述白有些意外。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了时间去她的工作室进行显影。

　　几天后，江述白按响了一栋老式洋房改造的艺术工作室门铃。林栖迟前来开门，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头发随意扎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比在拍卖行时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

　　工作室很大，充满了阳光和植物的气息。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另一面则挂满了各种尺寸的摄影作品。江述白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这些照片的风格……很特别。没有追求强烈的视觉冲击，而是在捕捉一种瞬间的情绪和氛围。一张晨雾中的码头，一张雨后天晴的窗台，一张沙漠中孤独的脚印……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拍摄于冰岛黑沙滩的照片上。

　　滔天的巨浪背景下，一个极其微小的身影张开双臂，仿佛在与整个自然之力拥抱。构图、光影，以及那种孤勇与虔诚并存的情感张力，让他心头莫名一颤。

　　“江先生？”林栖迟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她已经在暗房门口做好了准备，手里拿着那个刚从相机里取出的、承载了百年秘密的暗盒。

　　江述白收敛心神，走过去。

　　暗房里，红色的灯光营造出一种神秘而专注的氛围。林栖迟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境。江述白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在红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长睫低垂，神情是全然投入的庄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林栖迟将显影后的底片夹起，对着红灯查看时，她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

　　“天哪……”她喃喃道。

　　江述白走近两步，低头看去。

　　底片上，影像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片冰封的、宁静的湖面，湖心有一棵孤独的树的剪影。天空是铅灰色的，湖面如镜，整个世界仿佛被冻结在了一个永恒的瞬间。

　　简约，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孤寂与力量。

　　“太美了……”林栖迟轻声说，眼神痴迷，“像是时间忘记了这里。”

　　江述白没有说话，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这棵树，这冰湖……这种极致的孤独感，与他脑海中某个模糊的、一直试图捕捉的建筑意象，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他转头，看向正小心翼翼将底片放入定影液的林栖迟，她的侧影在红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