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祥云瑞彩,光芒万丈,在众仙瞩目之下,小小的白云仙子飞升成神,为司命星君,掌管三界之命格。
瑶池彩莲千朵,西王母端坐在天帝一旁,拿过卷轴,致以神明十诫。
第一诫,不可干涉因果。
第二诫,不可动凡人情愫。
往后的日子里,她每想到这两诫心都是痛的。
她看得太远,知道得太多——她比以前任何一个司命都聪明——所以每次天帝看见她都会摇摇头,让她什么都不要说。
于她而言,她有第十一诫,闭嘴。
她一点一点地飞升上来,终于成为了人人羡慕的神明,却不曾想,失去了她最爱惜的自由。
不过是从一个地上的提线木偶,变成了天上的提线木偶,以为变成了众生命运的提线人,却永远也看不透自己往后的路。
一千年后。
朱玄街,北巷口。
破破烂烂的木桌一边坐着一个戴面纱,着胭脂色襦裙的女子,她身边站着的男子面色铁青,紧锁着眉头,另一边那人手举一只金色龟甲,披着斗蓬,戴着墨镜,几撮灰白的毛遮住了大部分的脸。
最奇的是有一只黑色羽毛,有些像乌鸦的大鸟站在那人肩上,待最后一次摇爻,三枚铜线在桌落定——为”老阴”,鸟和人相视一眼,路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但那人似乎笑了笑,点了点头,大鸟“扑棱”一声飞上了墙瓦,众人惊呼,看过去,他动了动喙,说着话:
“大过卦,一爻变,变爻在上六。
“上六,过涉灭顶:凶,无咎。
“姑娘你这门婚事是家里安排的吧。
“啧啧啧,你可得提防你那未来的郎君啊……
“也不怪你,过涉灭顶,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那男子气得发抖,怒吼道:“一只畜生也胆敢妄议人生大事!晦气!阿祈,我们走!”
面纱女子没有说话,只是轻扣着桌子,淡淡着说:
“那师傅可有化解办法?”
准备拉她的手悬在半空中,那男子怔了怔,周围的人群立刻炸了:
“哎呦,小师傅上次说俺向东有财运,结果真的挖出了一块宝!”
“李叔,我就说你去哪里发大财了!”
“啧啧啧,这卜卦卜得,简直是天上的司命星君下凡。”
“小师傅不会说话,但这乌鸦定是有灵性与主人相通!”
“真准啊!”“还有还有……”
“哎!这公子的婚事多半黄了!”
“刚刚一下子把人家姑娘拉住,没想到是这档子事儿!”“我看那公子倒像是靠不住的人!”
小师傅脸上挂笑,他的卦象,自然是不会错的。
墨镜向下微微滑动,他时不时地朝人群里看一眼,按理说,每月的八日,午时时分,就会有一辆黑色车帷的马车来朱玄街巡查,今日倒是奇怪,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动静。
那公子气急了,手臂上青筋暴起,奈何未婚妻来了兴致,此时他也只能一边笑一边哄未婚妻:“阿祈,时候不早了,休听这畜生胡言。”
她摆摆手,道:“听他说完。”
“可……”
小师傅抬头与大鸟示意,大鸟动了动喙:“姑娘若……”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威严有力的女声:
“何人在这里胡诌命理等大事。”
小师傅浑身一颤,使劲用鼻子一闻,隐隐暗香,她抬头,墨镜差点没掉下来,立刻在人群中辨出了一张熟悉的脸,面前的女子半梳着高髻,叠拧而上,戴的是斗星簪,已有三四十岁成熟的模样,温润沉稳,身着黛色直领对襟,金丝作纹路,气质不凡。
四周人群向两侧散开。
“谁啊?”
“这衣服,好像是瑶台的人哪!”“瑶台都管到这里了嘛!”
“好像说要天裁了,哪里的治安他们都要管管吧?”
“那,那,那真是江湖骗子吧!”
“唉!才两个月,也没骗多少银子……”
小师傅微微稳住神色,扶了扶墨镜,大鸟落在他肩上,正对着来人,胭脂色襦裙的女子与她的未婚夫微微作揖道:“见过洛楼主。”
楼主......听见这称呼小师傅和大鸟眼里的光乍现,他假装自己看不见,伸出手在桌上四处摸索,直到抓住金色龟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在示意让面前的女子看到金色龟甲,她瞳孔一缩,刹那间,铜钱收入龟甲,小师傅一把抓起地上的锦囊,吹了一声哨,撞开人群就跑,大鸟也随即飞起。
那小师傅身手不差,踩着墙就跑了几里。身后的女子行得无声息,却步步紧逼,到巷未,是死胡同,小师傅刚踏上墙准备翻过去,一阵疾风吹来,把他吹得身形不稳,向后跌去,却又感觉被什么束缚住,悬在半空中。假胡须、墨镜掉在地上,才知道,不过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小丫头。
“橙鸑?”女子慌了神,不敢相信面前的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女孩。
小丫头皱着眉,一脸倔强:
“你谁呀?”
“我可不认识什么橙不橙,鸑不鸑的!”
“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
她大声叫嚷着,面前的女子一愣,手里的龙筋松了松,她才正过身来,却依旧被捆着,还没回过神,就硬生生地被拉进怀里。
一滴一滴冰凉如雨点的东西落了下来,头顶上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不不不,橙鸑,不是羽族让我来的。是瑶台,孩子,你回家了。”
玄鸟站在屋檐上,橙鸑眨了眨眼,这一次,他们赌对了。
以前听父皇说过,如今凡间天下三分,“魑魅魍魉留封魔,妖族仙家住瑶台,凡人满山海。”便可知瑶台之大,以修炼神通的妖族或人族皆由他管辖;亦可知瑶台下面的学府——青云苑入学之难,好多家族挤破头了都进不去。而面前这个名唤作洛筝瑶的女子,招呼侍女为橙鸑更衣过后,便将青云苑的玉牌递给了她:“明日你便跟紫袖和红弦去青云苑上学。”
她本来是怎么都不答应的。
结果当天晚上背上的伤口又发了炎,高烧不退,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洛筝瑶一直在床边,轻轻触摸额头的手很温暖,哪怕是指尖的茧子有些粗糙,也令人很安心。
那晚移星楼灯火长明。
第二天早上橙鸑醒来,背上缠了厚厚的纱布,洛筝瑶面露疲惫,摸摸她的额头,见烧退了,由心地一笑,把熬好了的药递给她。
“小时候,你爹还找我教过你筑基呢。现在长大了,怎么还生疏起来了?”
“若不是那时我送了你那个金色龟甲,你逃出来幸好带着,我还差点认不出你呢。”
很久没有人和她说过父皇了。橙鸑一愣,眼眶微微发红,洛筝瑶见着有些心疼:“不说这些了。现在就在瑶台安定下来吧。”
“我要回去,”橙鸑忽然挣扎着起来,“我不去什么青云苑……”
“橙鸑!”洛筝瑶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她,“弑父弑君之罪已经成立,你拿什么回去?如果你连瑶台都站不了一席之地,你用什么去查明真相?”
昨晚的夜太过漫长,记忆的碎片太过杂乱,藏在缝隙里突然倾泄而出,淹没了她因为逃跑已经快要麻木的身躯。
“瑶台的移星楼里有一本书,我觉得你应该很喜欢。”
一人一鸟刚到朱玄街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八日,车轮辘辘,黑色的车帷上有瑶台的字样。不等橙鸑问,玄鸟就扑棱着翅膀飞到雨棚上,做好了讲故事的准备:“听闻天帝左右还未分左右二司命星君的时候,那位司命星君创造了一本将因果之律具象化的书,里面记载了从上古时期到现在的每一刻所有生灵的前世今生、因果之律——”
他故意顿了顿:“仅仅只有移星楼楼主才能打开,而且,一生只能打开一次。”
橙鸑望着从车上面下来的四个佩戴玉佩的人,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橙鸑从袖口摸出三枚铜钱,心里默问要不要去瑶台,不出所料,又是空卦。
“你觉得我能凭什么进入瑶台?”橙鸑想苦笑,却也笑不出来,将手上的三枚铜钱收了回去。
她的卦象,自然是不会错的。
除了她自己的事情。
“能进青云苑的,无论是家族背景,个人天赋,经济实力都差不了。”玄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背上两道深红色的血印子的小丫头,说着心里都没底。
“除了第二点,我都没有,除非——”说起移星楼,她想起了自己手上的金色龟甲,想起了一张温柔的脸,一个头上有一对龙角的女子,唤父皇为“兄长”,父皇让她喊“姑姑”。
“等长大了,你把她送到移星楼来给我当徒弟怎么样?”那女子笑着。
“瑶台还是算了。”父皇含含糊糊地拒绝了她,见橙鸑又摔在地上,赶紧趁着扶女儿的空隙走开了。
她在赌,赌从前的情分还在,赌洛筝瑶愿意寻她,赌还知她有算命的本事。
她从私塾不要的废纸里偷了几张草纸,借了笔墨,绘了一只龟背,上面画着洛书,卷起来用绳子绑好,写上“移星楼楼主亲启”,趁着天没亮,让玄鸟塞进了四人的包里。
她赌对了,就是面前这样一张慈爱的脸。
橙鸑微微垂眼,轻轻推开了洛筝瑶:“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只是想着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也许凶手已经跑了。”
“我不知道......”橙鸑哽咽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往后的路,我看不清。”
“姑姑知道我有知晓命理的本事,但对自己的未来一星半点都不知。”橙鸑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这里有一本书,”洛筝瑶望着,心中五味杂陈,略略沉思,抿了抿唇,“每一任移星楼主都可以打开一次,窥得三界因果,你要是想,留下来,凭能力进入瑶台,坐到楼主的位置上取代我——你就可以知道一切真相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书?”橙鸑摇了摇头,洛筝瑶拉着她的手:“我还骗你不成?”
橙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洛筝瑶,想从她的眼里找撒谎的影子,却并未寻到,颤颤巍巍地掀开了被子下床跪在了地上,洛筝瑶一惊,橙鸑唤了一声“师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洛筝瑶也没拦她,只是将她扶起来的时候,激动地说了一句:“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体谅到她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洛筝瑶决定先把去青云苑的事情往后推推,先带在自己身边养一养。
她要查明一切的真相,回到自己的王座上去。
光阴荏苒,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
为了不暴露身份,橙鸑用自己取的字:云遮,作为自己的新名。
她打了个哈欠,还在看洛筝瑶给她的书,手里的活可没停下来,一股绕拇指一圈,一股绕食指后穿过后,一个蛇结作尾,又用剩下的金线编珞璎结,兔子髻有点松,碎发有点遮眼,她捋了下,伸了个懒腰,窗外“嘭,嘭,嘭“的声音响了好久,一个黑色的小身影用爪子敲木窗,已经不耐烦了。
她打了个响指,窗户一把推开,撞上了玄鸟的头。
”小祖宗喂!我帮你做生意,你却一天到晚害我!”
“卷钱跑路是吧?想私吞是吧?谋财害命是吧?”
“居心叵测!居心叵测!”
“你……”
橙鸑用手夹住了他的喙,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草纸,不紧不慢地将它展开,玄乌两眼放光,扑棱几下翅膀,橙鸑一松手,他立刻压低声线,很老成地说:
“我是一个生意人……”
“你是一只生意鸟。”橙鸑纠正。
“好好好,上次那十个人的,你全写好啦?”
橙鸑只是点点头,把草纸叠了三叠,收进乾坤袋里,在手里晃了晃:“先说好,分我五成。”
“那当然!我做事,你放心。”他用翅膀拍了拍胸脯。
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呀,洛小姐不让你算,封口费是不是该上交?”
“哦,还有,跑腿呢?这里里朱玄街也不近。”
“还有还有……”
橙鸑翻了个白眼,骂道:“奸商。”
“不过,”橙鸑一边将袋子系在玄乌的爪子上,一边说,“朱玄街的生意你先撑场,明天我要开始跟我师父学知识备考了。”
她嘴角微微向上抽搐,憋出了一个很难看的微笑,看着玄鸟:“你做事,我放心。”
这样的笑玄鸟很是明白:钱不够,拔你毛。
他想起来第一次遇到这个小丫头,是在朱玄街口,血和融化的水凝结在一起,衣服也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最后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读这个丫头心里所想的——吓得他本来准备飞走了,却于心不忍,硬是把她拖到一个没有人的雨棚,又是找破被褥怕她着凉。
醒来看见他偷来的馒头,饿极了也是倔强地摇头。
“我不管你,我才不去偷东西,你偷来的我也不吃。”小丫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口渴得嘴唇都发了白,环顾四周,顺着窄巷出去,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粗布衣,乱糟糟的头发,布满泥点子的脸和手,有人看见了她,以为是叫花子,施舍般的朝她扔了三枚铜钱,她愤愤地把铜钱往窄巷里一扔,头一回,发疯似的跑回那个狭小的棚子。
他愣愣的看着这个橙鸑,被瞧见了他也在看自己,她二话不说从被子上撕下一条破布,把他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扑到破被褥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陪你做正经生意好不好?”玄鸟无奈地用翅膀把破布条取下来,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你懂什么?”橙鸑瞪着他,玄鸟支支吾吾地说:“我真懂,我能读你心......”然后就开始念橙鸑的过去,橙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突然双眼放光地看着玄鸟:“喂,读心是个好本事,我有个钱生钱的办法,我们合作吧。”
“钱生钱?”玄鸟不可置信地看着橙鸑。
这个时候她把手抓在他的绒毛里面,一把扯下了几撮灰的。
一声哀嚎。
然后她从她那个谜一样的袋子里面拿出了个金色龟甲。
这下他居然看明白了,并且与她达成一个共识:人们总是被一些与常识相反的事物所吸引。
所以他们这个小摊就是:会说话的鸟和不会说话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人们以为他是乌鸦,嫌他说话不吉利,他硬是念了几天“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在屋檐上面来来回回地踱步,总总,又写牌子等等。
从最初的温良伙伴,到钻进钱眼里的奸商,他没法子地偏偏头:“这事我明白,不过,”玄乌凑在她耳边,贼笑贼笑的,“我以为你准备来了这里直接偷书呢,怎么还给自己报了个名?真准备从青云苑最低层开始,一步一步当上什么楼主啊?”
青云苑有一套自己的晋升制度——以先天八卦分为八级:九霄为乾,云梦为兑,荧惑为离,灵晔为震,扶摇为巽,沧溟为坎,乔岳为艮,方仪为坤。九霄便是最高级,九霄过后,可直接进入瑶台,亦可回族。
橙鸑耸耸肩,“哦”了一声:“你就是个惯犯,既然我师父说了愿意把书传给我,为什么借着学点本事?回去,也有瑶台的名头撑着。比如——”橙鸑手里的线断了,“那个人不就是说自己说青云苑九霄的学生吗?别人就当她品性是极好。”
橙鸑摇了摇头,把断线丢掉,玄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终究是没有说什么,抖抖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
橙鸑靠着椅背,又坐正了重新编那个珞璎结,却总是要绕错线。
罢了,罢了。她把玉线放下,左手藏在袖口里微微掐指算了算,叹了口气,从床单下面拿出一把包得厚厚的剑,一层一层打开,细细地用丝绢配合着油擦拭,直到刃上能映照出自己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