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拾衣

　　“奇门遁甲，何为遁甲？”洛筝瑶手拿着书，见橙鸑没说话，抬眼看着她，橙鸑一字一顿地说，“就是六甲隐藏于六仪之中。”

　　“六仪包括戊、己、庚、辛、壬、癸。”

　　洛筝瑶点了点头，往后翻了一页，橙鸑站着小声地说：“师父，这些我都学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你报名报的是这个方向的，到理论问答的时候自然要考的多一些，”洛筝瑶耐心地解释着，思索了一番，把书合上，“既然你说你这些已经掌握了，就随师父出门走走吧。”

　　橙鸑眼里发着光，嘴角微微向上抽搐，终于学会了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

　　洛筝瑶脸上有几分惊喜，并没有太过于明显，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那，快去换身好看的衣裳。”

　　因为要下山，洛筝瑶隐去了龙角，两人来到了玉山下的岫云镇。

　　快要过春节了，镇子比往昔更加热闹，一来到人多的地方，橙鸑就下意识地缩着头，紧紧地靠着洛筝瑶。

　　洛筝瑶挽着她的手，像街上寻常的女子般，让她自己慢慢走。

　　橙鸑小心地瞥了一眼，有一家卖糖葫芦的，队伍排得老长。

　　仅仅是多看了一眼，洛筝瑶便察觉到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带着她走。

　　直到到了一个大宅院，门口有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

　　“洛师傅，您可来了。”矮一点的是房牙，哀声又叹气，“他这房子住了七八年了，非说我这儿风水不好，家里的儿子考了三次都没有考取功名。”

　　洛筝瑶微微作揖，向房牙和房主介绍橙鸑：“这是我徒弟，我今日带她来试炼试炼，您先把房屋的图纸拿来给她瞧瞧。”

　　橙鸑接过图纸，又讨来了房主儿子的生辰八字，大儿子是乾命人，住东北方的屋子，向西开门，自然没错，是他的吉位。不过命盘飞入贪狼，有才华而自傲，西方本主刑罚，非常看重命主是否努力，偷懒反而会比不上其他人。

　　房主看着不太好说话，总不能说你家公子没有努力吧？橙鸑看了洛筝瑶一眼，洛筝瑶微笑着点头示意，橙鸑作揖道：“小女方才看了看，公子并不适合考取功名，若他有所爱之事，不如......”橙鸑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越来越小，“不如让公子去做，亦可光宗耀祖。”

　　“我呸，”他愤愤地说着，“我买这房子，就是想要他不要走我们爷俩的道儿，专门看了这里有利于考取功名。学医，是没有出路的！”

　　橙鸑愣了愣神，洛筝瑶从她手里拿过图纸，微笑着：“先生可否让我进屋看看？”

　　那人还是让他们进去了，走进院子，里面种了许多草药，洛筝瑶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后院，指着这些草药：“便是这里坏了风水。”

　　“先生若是把这些草药全部除掉，公子自然可以取得功名。”

　　“只是，这里为甲子青龙，青龙返首本是吉象，有长幼和睦，父荣子耀之意，”洛筝瑶颔首，“先生还得三思。”

　　那人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叹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好了许多：“师傅说的是，方才是小人无礼了，我再多想想吧。”

　　橙鸑跟着洛筝瑶从宅院出来，待走远了，洛筝瑶又气又笑，有些无奈：“在朱玄街就学到了这点本事？小摊怎么开走的？”

　　“找我麻烦我就跑。”橙鸑赌气似的嘟着嘴，洛筝瑶摇摇头：“玉女守门是何意？若一家中男子本性格强势，偶遇命格玉女守门，还是吉象吗？”

　　“那家公子若成为医生，会是凡间最好的。”橙鸑抱着手，往回看了一眼。

　　洛筝瑶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凡间最好的那可能会是我们的贵人。”

　　橙鸑没说话，偶遇舞狮子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狮头忽然凑了过来，橙鸑刚想拿手去摸摸它，站在下面的人又挥舞着去向别处了，击鼓声伴着舞步，一瞬间人声鼎沸。洛筝瑶见她喜欢，不由得欣慰起来：“想吃糖葫芦吗？你先在这里看着，师父给你去买。”

　　橙鸑笑了起来，眨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洛筝瑶又认真地说：“不过只能吃一根，吃多了对牙不好。”

　　橙鸑点了点头：“谢谢师父。”

　　她一个人站着看舞狮子，一直到了狮尾，她想着，再看一次，跟了上去。周围的人很多，突然，舞狮头的那个人把狮头一抛，从背后拔出了一把长刀，橙鸑一眨眼，长刀便刺了过来，直直地刺向了橙鸑旁边的男子。

　　其他舞狮的人纷纷放下道具，全都穿着深色的衣裳，拿着法器。

　　橙鸑回头看去，却见那男子笑了笑，摇身一变，变成了躺在地上的陶瓷娃娃。

　　还有一缕魂魄，一溜烟地逃跑了。

　　为首那人去追，从橙鸑身边过时，“啪嗒”一声从他忘收紧的包里掉出一件衣服，落在橙鸑脚边。橙鸑慌了神，那人并未注意，她下意识弯下腰，将那件黑衣拾起，回过神来，冲那个身影喊道：“你的衣服！”

　　橙鸑不知自己声音有多大，反正落衣的人没有听见。

　　转过头去，地上还躺着那个陶瓷娃娃。

　　橙鸑瞳孔一震，瓷娃娃的脸白里微微透红，雕得笑眼盈盈，栩栩如生。橙鸑趁着无人注意，从地上把它捡了起来，当手指碰到底座刻上的纹路时，浑身一颤——犹如琵琶一样的形状，她手一抖，瓷娃娃摔在地上，碎片滚了一地。

　　“宇文大人，不可深追。”一个人道。

　　“先放他一马。”

　　他转过身来，是少年模样，眼神处却有几分犀利，又如深潭，仿佛什么动静都激不起任何涟漪。

　　橙鸑又一颤。

　　她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少年身着黑衣，殷红色作饰，他很高，见橙鸑手里拎着一件外衣，才意识到背着的包绳子松了，接过衣服的时候只道一句：“多谢。”

　　“那个……陶瓷……碎了……”橙鸑结结巴巴的说。

　　“无妨。”他甚至没有仔细去看一眼，便带着他手下的人离去，与橙鸑擦肩而过。

　　橙鸑瞥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碎片，远处挂的红灯笼与碎片好像隐隐重叠，仿佛沾上了鲜血，橙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从袖口拿出一块手绢，小心翼翼地把碎片包起，藏回了袖子里。

　　“发生什么事了？”洛筝瑶匆匆忙忙地赶来，举着一根糖葫芦。

　　“他们在抓人，没抓到。”橙鸑把手放在了背后，一时也解释不清楚。

　　“哦，那是辟邪殿的，别管他们。”洛筝瑶赶紧把糖葫芦递给橙鸑，“师父小时候也喜欢吃甜的，吃着甜食，心情会变好。”

　　瑶台有六部，各司其职。

　　辟邪殿为首，身手不凡，守护瑶台安全；

　　再者，是春秋台，擅长借音舞施展法术，凭易容之术穿插在市井之间打探消息；

　　然后是观心堂，以望气、读心闻名；

　　接着是移星楼，各类占卜与阵法他们都通晓一二；

　　还有千机阁，所有机关、法器的诞生地；

　　最后是灵犀门，管理青云苑与瑶台的等级，喜与各种生灵沟通联系，并不断记录新的族群，最奇的是在危机时刻他们可以随意召唤这些签订了协约的生灵进行战斗。

　　咬开糖葫芦的第一口不是甜，是酸。

　　有些事她早该料到了，瑶台的衣服上撒了特殊的香，有点修为的人就能看见周围的“气”会形成瑶台的字样。四年前她看不见但闻得到，半年前在朱玄街遇上洛筝瑶——它们身上有相似的气息。

　　第二口是甜。

　　“很好吃，谢谢师父。”橙鸑笑了起来，洛筝瑶也满脸喜悦：“喜欢就好。”

　　他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那人悄悄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看那个桃红色晕了淡绯，如同盛开的桃花一般的小身影变小。

　　记忆里如同天空般干净，但是现在蒙上了一层雾霭。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他差点忘却的事。

　　那好像是一个很宽敞，显得有些正式的房间，他面前，有一个梨花木雕的箱子。

　　箱子打开，黑色的伞骨闪着金属光泽，伞柄如刀柄，他用手掂了掂，看了眼帘子里面的那个人，并未有阻止的意思。刀出鞘，刀身如墨，细看，刻有暗纹，染了红色，像血。刀鞘便是那把“伞”，下边有一个小机关，伞骨里藏了利刃，一触即发。

　　很巧妙的设计。他心中不由地赞叹着。

　　然后他警惕地看向帘子里的那个人。

　　“这样的东西，你定然不是白给我。说吧，要什么条件？”

　　帘子里的人轻轻一笑：“这本就是你的刀，而我不过是物归原主……你这样想，那我就是拿了点诚意出来。你答应我三件事:找一个人，监视一个人，在辟邪殿任职六年，我就将这伞所有的法力解开，为你所用，如何？”

　　他半眯着眼睛，想看透那道帘子，不知里面那人心中何想，道：“若你这伞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本领，完事后到头来又害死了我，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信不信由你，答不答应也由你，接任务的人可不止是你一个人。”

　　“只是，”那人又一笑，“这宝物世上只有一件，错过了，可就是别人的了。”

　　他沉思半晌，不如顺势留下来，也可以完成养父的任务。他缓缓开口：“找谁？”

　　“羽族长公主，鸑鷟鸟，橙鸑。”

　　他手一紧，摸到了袖口里放了很久的字条。

　　养父说，杀了她。

　　潜伏在羽民国了几日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凭一身轻功，来到了所谓“长公主府”的屋檐上，轻身落到了她的窗前。

　　里边的书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飘忽不定。他刚要进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腕，桌下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里边。

　　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里面摸索，他看向桌下的小姑娘，正朝他比砍脖子的手势。

　　有些话果然不假，是一个很抢手的猎物。

　　他从背后拔出长刀，里边那几人来不及反应，只见寒光一闪，便已命归西天。

　　桌下的小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书桌下爬了出来，抱拳作揖道：“多谢大侠相助。”

　　“我是来刺杀你的。”他手握刀柄，面不改色。

　　“啊，我知道。”这个小姑娘，扎着双髻，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因为最近商贾比较多，混进来刺客也比较多——我都习惯了，晚上要来好几波，我就躲着看谁先干掉其他人，再叫外面的禁军进来。”

　　他：……

　　“那你还不去叫他们？”

　　“别急。”她打了个哈欠，指向窗外，“时候还早呢。”

　　他朝外看去，从不同方向来了好几个人，飞檐走壁，武功并不差。

　　他：“你做了什么？

　　橙鸑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他把灯灭了，两个人靠墙站，只见刀光剑影，几声惨叫后，从窗户跃进来一个人，还未发现阴影处的他，就在刀起刀落的寒风中断了脑袋。

　　橙鸑看似镇定，却扭头看别处去了。

　　他看得出来她其实很怕。

　　他蹲下来，看着她：“有人雇我杀了你，又有人托我抓你，所以我不能放你走。这样，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帮你实现一个心愿，再取你性命，如何？”以养父的话为准。他以为她想成为一国之君，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也许与她的年龄不符，那她想要一屋的玩偶，穿没穿过的衣裳，看未完结的戏……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于他而言也并非太难的事。

　　“我想……”她缓缓动了动唇，深吸一口气，“我想学习剑法……”

　　“一个人，嗯，若有同行的人也好，持一把剑，行走于江湖之间，”她说着，手开始舞动，仿佛长剑早已在手。

　　“今日想去看雪峰，明日想去看大海……没有最终的目的地，只是，见很多不同的风景，识很多不同的人，走很多没有人去过的路，”她走到窗前，看向天边，眸中闪闪有光。

　　“然后，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隐姓埋名也无人知晓我何去何从……”她突然双手合十，上下摇了摇，看向他，“对了，我没钱了就去摆个摊算卦……”

　　眼神交织在一起的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也是这样蹲着看着她，出于眼眶里的温热，呼吸的急促，心底的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愣，以为是不同意，有些着急：“所以，阁下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管时间的流逝！”

　　他仍一言不发，发觉自己有些不妥，松开了手。

　　“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不如……”

　　“不是，”他很坚决，“太夸张了。”他收回了刀，叹了一口气，转身一跃，跃到窗台上，道：“你若哪天实现了，希望我能立刻找到你。”他准备离去，她叫住了他：“你的伞骨里是装了暗器？用布包一下吧，显得普通些。”

　　他好像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仿佛听她的话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四年了，他回到了那个宽敞的房间，却真的像她所说那样，走了很长、很远、没有目的地的路。他一袭黑衣黑色的斗笠帽子，背着黑色的长刀，劫富济贫，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却无人见到他真容，无人知晓他的一切。

　　但他的刀，或者是说他用刀，每斩杀一次，似乎也斩断了他记忆与记忆之间的联系。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或者是想起了串不起来。但是那个眨着眼睛说要去看遍人间的小女孩他从未忘却。

　　直到那个人又找到他，不过他当时对帘子后面的声音早已没有太多印象，只是听说，那个女孩在政乱中被处死，所以之前的条件不做数，那个人需要的，是一把锋利的刀。

　　他后来又回了羽民国，与那人说的无异，那个想去看万水千山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所以，就当是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