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帮分子的出现,像一根刺,轻轻扎在了王翠花看似平静的生活表层。她更加谨慎,白天是那个嗓门洪亮、笑容憨厚的卖菜女,夜晚则几乎彻底收敛了气息,如同冬眠的兽,静静蛰伏在亭子间里,用远超常人的耳力捕捉着这座城市的夜声。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收摊时分。王翠花正低头清扫着摊位前的菜叶,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姑娘,请问……还有剩下的青菜吗?”
王翠花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他身形清瘦,面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王翠花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报纸上那篇文章的作者,赵文启。
心念微动,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有的有的,先生,就剩这几把了,有些蔫了,您要不嫌弃,便宜点给您。”
“不嫌弃,不嫌弃,多谢姑娘。”赵文启连忙道谢,递过零钱时,手指因为常年握笔带着薄茧。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王翠花平凡无奇的脸上和粗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低下头,拎着菜转身走了。
王翠花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眼神若有所思。这个记者,不像单纯来买菜的。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赵文启几乎每天都来,总是在收摊前买最后剩下的、不太水灵的蔬菜。他话不多,但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问几句。
“姑娘,你一个人在这卖菜,家里人不担心吗?”“听说前阵子晚上这边不太平,你住附近,晚上可要关好门窗。”“哦,我看你手脚真麻利,不像一般姑娘……”
王翠花每次都用准备好的说辞滴水不漏地挡回去,配上她那口软糯的苏北土话和憨直的表情,完美地维持着“王翠花”的人设。但她能感觉到,赵文启的目光背后,藏着深深的困惑和某种……期待。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能印证他笔下那个“侠女”并非幻影的答案。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赵文启刚离开不久,之前来过的那两个青帮分子又出现了。这次,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穿着绸衫的胖子——是这一带的包打听,人称“金牙炳”。
“炳哥,就是这片儿,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女人?特别是晚上活动的。”高个青帮对金牙炳说道。
金牙炳眯着小眼睛,谄媚地笑着:“两位爷,该说的我都说了,真没听说有啥会功夫的女人……”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收摊的王翠花,顿了顿,随口道,“哦,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这个卖菜的翠花姑娘,力气是出了名的大,一个人能扛百来斤的菜筐,走起路来稳稳当当。”
瞬间,两道锐利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王翠花身上。
王翠花心里一沉,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怀疑。她非但没有慌乱,反而迎着目光,对金牙炳嗔怪道:“炳叔,您可别乱讲!我一个卖力气的,力气大点怎么了?难道力气大也犯法啦?”她语气里带着劳动妇女被无端指责的委屈和不忿。
矮壮青帮盯着她,冷冷道:“力气大是不犯法,但要是这力气,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几个穿着破旧、明显是街头小瘪三的人,猛地从市场角落冲出来,目标明确地扑向旁边一个水果摊。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吓得大叫。这群人显然是看准了收摊时分,人来人往容易混乱,想来抢掠一番。
“老东西,滚开!”为首的那个伸手就去抓钱匣子。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两个青帮分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吸引了注意力。
几乎是本能,王翠花的身体微微绷紧,重心下沉,那是习武之人预备发力时的自然反应。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几个小瘪三的动作轨迹,脑子里已经闪过三四种瞬间制住他们的方法。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她不能出手。
在青帮的人面前暴露身手,等于自投罗网。
于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卖菜姑娘王翠花,像是被吓坏了一样,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抢钱啦!”同时,她“下意识”地抓起摊位上几个土豆,看也不看就朝着那几个小瘪三的方向胡乱扔了过去!
她的动作看起来完全是惊慌失措下的胡乱挥舞,毫无章法。土豆软绵绵地飞出去,别说打中人,连方向都歪得离谱,其中一个甚至差点砸到旁边的金牙炳。
“哎哟喂!我的翠花姑娘,你看着点扔啊!”金牙炳吓得一跳。
那两个青帮分子本来还对王翠花存有一丝怀疑,看到她这毫无威胁、甚至有些滑稽的反应,那矮壮男人眼中最后一丝探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烦和轻蔑。
“废物!”他低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些小瘪三,还是骂王翠花。他和同伴立刻冲上前去,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打翻在地,显示了青帮底层打手扎实的拳脚功夫。
混乱很快平息。水果摊主千恩万谢,金牙炳在一旁拍着马屁。
王翠花则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嘴里还用苏北话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世道……”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低头拍打灰尘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她刚才扔出的土豆,看似胡乱,实则有一个精准地滚到了那个试图抓钱匣的瘪三脚下,让他脚下一滑,动作慢了半拍,这才被青帮分子迅速制服。她用了最隐蔽的方式,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略微改变了事情的进程。
经此一事,青帮的人似乎彻底对她失去了兴趣。但他们临走时的话,却让王翠花的心再次悬起。
高个青帮对金牙炳吩咐道:“最近都警醒着点!帮里上头交代了,码头上那批‘要紧货’快到了,绝不能出半点岔子!要是再让那不知来历的‘侠女’之流搅了局,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码头……要紧货……
王翠花默默地记下了这几个关键词。她隐隐感觉到,这上海滩平静的水面下,正有暗流在汹涌汇聚。而她自己,似乎正被无形地推向漩涡的边缘。
夜色渐深,王翠花回到她那小小的亭子间。她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听着远处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她知道,单纯的躲避恐怕不是长久之计了。有些风雨,不是关紧门窗就能挡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