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那短暂一刻的扶持,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芷宁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但很快就被更现实的波澜所覆盖。
不过两三日功夫,一种微妙的流言便开始在宫廷的角落里悄然滋生、蔓延。起初只是些模糊的影射,渐渐便有了具体的指向。
“听说了吗?揽月轩那位,病早就好了七八分了,却还赖在宫里不走……”
“可不是嘛,陛下竟也由着她?还时常召见说话呢。”
“啧啧,毕竟是镇北将军的独女,身份不同。只是……这般借着父辈恩宠,行此……终究是不太好看。”
“我听说啊,前儿太子殿下去探病,还被陛下斥责了呢!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春日里潮湿的霉菌,无声无息地附着在宫墙的每一块砖石上,虽不猛烈,却足够膈应人。它们并未明目张胆地指责什么,却将“沈芷宁借病滞留、意图攀附”的暗示,精准地传递到了每个有心人的耳朵里。
青黛最先沉不住气,从尚食局领膳回来,眼圈就有些发红,在沈芷宁面前强颜欢笑,却藏不住那份委屈和愤懑。
“姑娘,她们……她们怎么能那么胡说八道!”趁着四下无人,青黛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抱怨。
沈芷宁正对着一盘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闻言,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头,看着青黛,目光平静无波:“她们说什么了?”
青黛哽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复述了几句听到的闲言碎语。
沈芷宁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平常。她甚至还有心思指点青黛:“去把前日陛下赏的那罐庐山云雾找出来,用那只素釉荷叶盏沏上。”
青黛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茶水沏好,清雅的香气在殿内弥漫开来。沈芷宁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她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的翠竹,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流言的源头,不言而喻。柳云裳一击不成,这是换了更阴柔绵长的法子,要彻底坏了她的名声,让她即便离开皇宫,也无处容身。而太子那边,恐怕也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这手段不算高明,却足够有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尤其是在这深宫,名声对于女子而言,有时比性命还要紧。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仅仅依靠陆景渊那并未言明的庇护。她必须主动出击,将这股暗流,引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思忖既定,她放下茶盏,对青黛吩咐道:“去请德安公公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想求见陛下。”
青黛吃了一惊:“姑娘,您这时候去见陛下,万一……”
“放心,去吧。”沈芷宁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约莫一炷香后,沈芷宁再次站在了御书房外。通传之后,她缓步走入。
陆景渊依旧在批阅奏章,见她进来,抬了抬眼,并未意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
“陛下。”沈芷宁规规矩矩地行礼。
“平身。”陆景渊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何事见朕?”
沈芷宁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陛下,近日宫中有些关于臣女的流言,想必……陛下已有耳闻。”
陆景渊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朕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
“是。”沈芷宁微微颔首,“流言止于智者。但臣女以为,与其任其滋生,混淆视听,不如……加以利用。”
“哦?”陆景渊眉梢微挑,身体向后靠了靠,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如何利用?”
沈芷宁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流言说臣女借病滞留,意图攀附。那臣女便‘病愈离宫’,以示坦荡。流言暗示臣女与陛下……关系匪浅,那臣女便在离宫之前,于大庭广众之下,表达对陛下照拂的感激,同时,也对太子殿下与柳小姐,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她顿了顿,继续道:“届时,心怀叵测之人,见臣女主动离去,且姿态大方,毫无恋栈之意,这‘攀附’之说,便不攻自破。而臣女感念皇恩,祝福储君,正合臣子本分,任谁也无法指摘。若他们还不肯罢休,继续散播谣言,那便是其心可诛,陛下追查起来,也更容易抓住把柄。”
她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得周全细致,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将计就计,反过来为陆景渊清理后宫、敲打东宫,递上了一把最合适的刀。
陆景渊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激赏。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她不仅有见识,更有胆魄和谋略。这份临危不乱、化被动为主动的心性,远胜许多男子。
“你可知,若你此时离宫,即便姿态做得再足,在外人眼中,也已是名声有损?”他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沈芷宁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臣女知道。但留在宫中,流言只会愈演愈烈,届时受损的,不仅是臣女,更是天家颜面与陛下清誉。两害相权,臣女选择对陛下损害最小的那条路。”
她再次将“陛下”和“天家”放在了前面。
陆景渊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明明处于弱势,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最有利的位置,不惜以自身为饵,来破开僵局。这份果决与牺牲,让他心中那丝异样的涟漪,再次荡漾开来。
“准。”良久,他吐出一个字。
沈芷宁心中一定,正要谢恩,却听他又道:
“三日后,慈安宫钱太妃设小宴赏花,会邀请几位宗室女眷。朕会让德安安排,你也去露个面。”
慈安宫?钱太妃?沈芷宁瞬间明了。钱太妃是宫中老人,性子淡泊,但地位尊崇,在她面前表现,最能堵住那些宗亲贵妇的嘴。陆景渊这是在为她搭建最好的舞台。
“臣女,遵旨。”她深深一礼。这一次,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感激。他并非只是冷眼旁观她的自救,而是在暗中,为她铺好了路。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慈安宫的花园里,春意正浓。几位受邀的太妃、王妃和郡王妃们正坐在亭中叙话,气氛看似融洽,实则目光偶尔扫向入口处,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探究。
谁都知道,今日那位处在风口浪尖的沈家姑娘,也会来。
当沈芷宁穿着一身素雅而不失身份的浅碧色衣裙,在青黛的搀扶下,缓步走入花园时,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脸色依旧带着些病后的苍白,身形也比之前清减了些,但步履从容,姿态端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她先上前,向主位的钱太妃及几位辈分高的太妃恭敬行礼问安,礼仪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钱太妃是个面容慈和的老妇人,看着她,温和地问了几句身体可曾大好之类的家常话。
沈芷宁一一恭敬作答,言语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待到气氛稍缓,她适时地转向众人,声音清晰柔亮,足以让亭内亭外的人都听得清楚:
“臣女前些时日病中,蒙陛下天恩,允准在宫中静养,又得太医悉心照料,方能痊愈。此恩此德,臣女与家父没齿难忘。如今病体既愈,不敢再扰宫中清静,不日便将回府。”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带着无限的感慨与真诚,继续道:
“离宫在即,臣女唯有借此机会,叩谢陛下隆恩。也祝愿太子殿下身体安康,福泽绵长。听闻柳小姐温婉贤淑,与殿下甚是相得,臣女亦在此,遥祝二位……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她这番话,将自己摆在绝对恭敬、感恩、并且识趣的位置上。主动提出离宫,撇清了“攀附”的嫌疑;感念皇恩,合乎礼法;祝福太子和柳云裳,更是显得心胸开阔,直接将柳云裳架在了火上——若她再行诋毁,便是心胸狭窄,不识好歹。
一番话落,花园里寂静了片刻。
几位太妃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位沈家姑娘,与传闻中那个骄纵无知的边关女子,截然不同啊。
钱太妃缓缓点头,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好孩子,知礼数,懂事理。回去后好生将养,你父亲为国戍边,你是他的骄傲。”
这话,几乎是为沈芷宁今日的言行做了定论。
沈芷宁再次躬身谢过。
站在不远处回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景渊,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春风中微微拂动。他看着那个在众人目光中心,依旧能保持从容镇定、甚至反手一击的窈窕身影,深邃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沈芷宁,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而这场看似平静的赏花宴,注定会将那些暗处的流言,推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