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十二年冬至。
许云岫就要死了。
她闭上眼睛,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一股子涌进她的耳朵,她像落在了雪地里,刺骨寒风包裹着她,一片片冰冷的雪花正将她掩埋起来。
这几日过得混混沌沌,许云岫恍惚才想起今日恰恰是冬至时节,是她的生辰。
二十三年前东朝江南巡抚许明执临阵倒戈西朝,成了分裂东朝的西朝功臣,她出生在那年冬至,随战乱而生。
听闻人死的时候会看到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人,许云岫想:她这算是众叛亲离了,哪有什么重要的人。
但她看到了八岁那年的一场大火,那时她与母亲相依住在西朝明亲王府,而母亲死在明亲王默许的那场纵火里,她侥幸逃生,随母亲的遗愿再没有回过那个表面风光的西朝明亲王府,与随明亲王一道谋逆的许家也再无瓜葛,她去了东朝,几年后落居在浔城里,过得随意安定。
她早尝过这遭生离死别,本不该再这般难过。可当往日再现,她整个人却仿佛被反复碾碎一般,她只想蜷成一团,意识却偏偏分外清醒,火光一次次燃起,叫她再分不清哪是幻觉哪是现实。
呆立片刻,她踉跄后退几步,转身推开明亲王府里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孤身仓皇离去。
她默念着:“娘亲,同我说几句话吧,哪怕只一句。”
却只听风声穿堂,没有半句回应。
毕竟她自很久以前便是举目无亲。
许云岫:“娘亲说:乖云岫,睡一觉吧,娘亲在呢。”
四周人声渐稀,她终于逃离那片火海,踉跄来到浔城。
她循着旧路,缓了半晌才在院中石阶上坐下,整个人蜷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模糊的视线里浮出梦一般的旧景:谢明夷一身白衣手持长剑,剑法潇洒恣意,绝代风华地立于天地之间。
她与谢明夷近十年交情,许云岫落户浔城时,谢明夷就住在她隔壁,许云岫若是再早些遇见他,便可谓是青梅竹马。
他正耍剑给她看,四野飘雪漫天皆白,辨不出是哪里。
她走近,谢明夷冲她粲然一笑,显出很亲昵的姿态。
风雪透骨,她伸手拥住他,他亦笑着回抱她:“怎么了?”
而后他冷着一张脸亲手把她这个细作送进了刑部大牢。
“娘亲说:我的好乖乖,我的好心肝,你怎么又哭了啊?”
许云岫迟缓地抬手,摸了一手的泪。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是渴求一点暖,竟要被这般凌迟。
太冷了。
接着许云岫的意识淡了,眼前的一切化成一团虚影,湮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人活于世,总是定不了出身的,慧夫人怀她时,她是东朝江南巡抚许明执的女儿,慧夫人生她时,她是西朝明亲王许明执的女儿。许明执一心权势,跟着起兵造反的贺煜去西朝混成了明亲王,随他从东朝去了西朝的慧夫人自然不受他待见。
许云岫这一生没有什么旁的亲人,除了母亲,她的父亲只是过客一样出现在生命里,从没有真正把她当做孩子,只有母亲,慧夫人与她相依为命,对她这个不得宠的孩子不生半分怨怼,她教她识文,教她知礼,甚至用她的性命替许云岫试探出明亲王府的不可信、不可留。
都说慧夫人与其女葬身火中,少有人知她侥幸逃生去了东朝。东朝是个好地方,她跃跃欲试闯朝堂,只是一朝漏了身份,叛臣的女儿,自当是别有用心的细作,她这短暂一生总归未能如母亲期盼的那般自在活着。
永定十五年,东朝浔城县境,戌时,残日已沉。
僻静的院落里立着一株孤树,枝叶在北风中被卷去大半,余下的零星挂着。树梢处悬着一盏旧灯笼,时明时暗,随着风声不时颤几下。
屋门虚掩,门口有人缓步踱行,身影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下被拉得极长。
忽而一声异响自不远处传来,孤树上的灯笼熄了。
院中即刻便出了兵器交击声,刀锋相触,偶有火花迸溅。
门口之人却对此不以为意,只取出一盏灯笼径直走到院里的孤树下,旧灯笼早已坠地,跌成了零散的几片。
树枝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缚着一封书信。
“果然如此。”她伸手将信取下。
院子另一边,刀锋碰撞声也止了,只留下一声低沉惨叫。片刻之后,一口长刀“哐当”坠地。宋青自晨间便已埋伏在此,直到此时,才终于逮到那放箭之人。她刀锋一闪,割伤其手腕,又半拎半拖将人拽到孤树下。
“姑娘料得不错。”宋青低声说,她的灰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手中长刀仍横在那人的颈侧,烛火一映,衬出些寒意来。
提灯而来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将灯笼往前送了送。那人面上戴着一副面具,惨白的底色上绘着繁复的黑纹,极为扎眼,绝非寻常掩饰身份的物什,此时乍见更是添出几分诡处。
宋青眉心微蹙:“这面具是……”
提灯者却不意外,反而唇边含笑。她手中拿着那封方才拆下的信,目光落在面具人身上,语气温和:“辛苦你替你家主子送了信。只是我早已等候多日,你又偏挑在今夜。宋青行事难免急切,无意得罪。”
面具人仰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话里似是多有误会,可拿刀的宋青一点也没动,全然不像是“无意得罪”。
“送信而已,不想横生枝节。”面具人忍着手上的伤,沉着气道:“特意等到院子里舞刀的那位出了门,就是不想多加惊扰,没想到还是惊动了旁人,但想来阁下定是颇有气度。”
女子听了好话,似乎心情不错,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气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
她话音微微一转:“……西朝的探子光明正大地来了我的院子,恐怕对我的名声不利。”
面具人尚且不明状况,只压了压心底的火气,“阁下何意?”
女子笑了笑,“我就是好奇,你家主子为何要你们戴着这面具,倒是有些碍了我的眼。”
宋青颇懂她的心思,手起刀落,那人脸上的面具碎成了两半,“哗”的一下落在地上。
女子隔了灯笼也没看他,只道:“听闻你们面具下藏了毒药用来自尽,你年纪轻轻,犯不着因为落在我手里就了结了自己。”
“……”话里似乎是要对他多加逼问,面具人眼里突然现了凶光,图谋已久似地从胸口抽出把短匕首来,不由分地朝着女子扑了过去。
宋青本就怕出了什么差错,正时时防备着,长刀动得极快,面具人手上刚受了伤,对上宋青那一刀震得他虎口差点见了血,来回间很快便失了胜算,宋青弹飞了那人手里的匕首,旋着刀利落地用刀把往那人胸口上撞去,直将他后仰着按倒在了地上。
目睹一切的女子嘲讽地笑了笑,“你家主子养了十数年的暗卫,竟然这般沉不住气。”
躺在地上的暗卫差点撞昏了头,醒了醒神才道:“我应该……没有冒犯阁下。”
女子偏头想了想:“倒也未曾……但我也并未说过要杀你,是你自行往刀口上撞。”
“……”
见那人许久没有回话,女子往前走了两步,叹了口气,她将那从箭上取下的信凑到灯笼下边,“你见着我的名字,竟不知道我是何人?”
淡淡的灯笼光照在暗黄的信封上,五个墨黑的大字还算清晰,正正写着——“许云岫亲启”。
许云岫厌恶地看了眼那信上的字迹,刚劲的笔力许云岫认得清楚,正出自当今西朝的明亲王爷——许明执。
那暗卫咬了咬牙,“在下眼拙,不知……”
许云岫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你竟然真的不认识我,我还想许明执的暗卫何时这么不懂礼数了,竟然敢对我动手。”
“既然如此。”她对着那暗卫一脸的诧异淡淡一笑,“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许云岫像是不紧不慢地说起了闲话:“当年如今的西朝皇帝贺煜起兵造反,要图谋东朝的江山,那江南巡抚许明执抛妻弃子也要插上一脚,给自己挣了个明亲王的名号,还娶了贺煜的亲妹妹,儿女双全。”
“只可惜少有人知道他从前的妻儿都是死于战乱,只有一个临产的慧夫人跟他去了西朝,如今……这个慧夫人也不知道作古多少年了。”
“慧夫人?当年她母女不是一道死在火里,四,四……”那暗卫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震惊道:“你是……”
“没错。”许云岫睁着笑眼同他道:“我正是你家死在火里的四姑娘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