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身后冲天而起，映照着这座破碎城池的癫狂。沈清辞和韩辰却如同潜入深水的鱼，向着与混乱相反的方向，隐入更深的黑暗。
韩辰的左手垂在身侧，临时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但他脚步依旧沉稳，只是脸色在偶尔掠过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沈清辞紧跟在他身后，脚上的剧痛和透支的体力让她步履蹒跚，但精神却因方才那场成功的纵火而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他们没有回赵铁所在的密室。按照备用计划，直接前往城南的废弃染坊。
染坊比想象中更大，也更破败。高大的染池干涸龟裂，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倒塌的晾布架横七竖八，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褪色破碎的布条，在夜风中幽灵般飘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染料和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
韩辰对这里似乎也很熟悉，他带着沈清辞绕过主厂房，钻进一处半地下的、用来堆放染料和杂物的低矮仓房。仓房里堆满了破损的瓦缸和朽木，角落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破席和烂木板掩盖的地窖入口。
掀开入口，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涌出。下面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数人藏身，角落里甚至还铺着一些相对干净的干草。
“暂时安全了。”韩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靠着土壁滑坐下来，右手熟练地解开左臂上已被血完全浸透的布条。
伤口暴露在从入口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沈清辞倒抽一口凉气。
“需要重新包扎。”韩辰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他试图用牙配合右手去撕扯衣襟，动作却因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
“我来。”沈清辞上前一步，蹲在他面前。她没有犹豫，伸手从自己内衫下摆，“刺啦”一声，撕下几条相对干净柔软的白色里衬。
韩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将受伤的手臂伸到她面前。
沈清辞接过他递来的药粉——是之前他用过的金疮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忽略那狰狞伤口带来的视觉冲击。她先用手帕蘸了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血。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但异常专注。冰凉的布料触碰到火热的伤口，韩辰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清洗完毕，她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处，韩辰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清辞立刻抬头看他，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没事。”他低声道。
沈清辞不再看他，低下头，用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仔细而轻柔地将伤口重新包裹起来。她的手法远不如韩辰熟练，但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两人靠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火烟味，以及那丝熟悉的皂角冷香。
包扎完毕，她在布条末端打了个结。
“好了。”她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也已被冷汗浸湿。
“谢谢。”韩辰道，声音有些沙哑。他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眉头微蹙，显然依旧疼痛难忍。
“你的伤……很重。”沈清辞看着他苍白的脸，担忧道。
“死不了。”他还是那句话，顿了顿，补充道，“不影响行动。”
沈清辞知道他在逞强，但也明白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在他对面的干草上坐下，抱着膝盖，沉默了片刻。
仓房（或者说地窖）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外面远处的喧嚣似乎也渐渐平息，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反而更让人不安。
“我们……成功了，对吗？”沈清辞轻声问，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寻求一种肯定。
韩辰靠在土壁上，闭着眼睛，闻言缓缓睁开，眸子里映着从入口缝隙透进的一点微光。“暂时搅乱了他们的部署，烧了部分粮草，引起了营啸。算成功了一半。”
“一半？”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出城，或者，找到更有效的打击他们的方法。”韩辰的声音低沉，“这把火，只能拖延时间，伤不到他们的根本。顾枭雄的主力未损，很快就能稳住局面。”
现实总是如此残酷。刚刚燃起的些许兴奋，被这番话浇灭。沈清辞沉默下来，抱着膝盖的手臂收紧。
“害怕吗？”韩辰忽然问。
沈清辞抬起头，看向他。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
她想了想，缓缓摇头：“动手的时候，来不及害怕。现在……有点后怕，但更多的是……”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觉得，就该那么做。”
韩辰看着她，良久，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休息吧。”他重新闭上眼睛，“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北朔军稳定下来后，一定会进行更疯狂的反扑和搜捕。这里不再安全。”
沈清辞点了点头，也学着的样子，靠坐在土壁上，闭上眼睛。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但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今夜的一切——冲天的火光，韩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刀锋划破血肉的声音……
仇恨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浇灌下，已经破土而出，长出了狰狞而坚韧的幼苗。
她知道，从她拿起玉簪刺向那个兵痞开始，从她将火油泼向敌军粮草开始，那个曾经只会在父母羽翼下跳舞的沈清辞，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在炼狱中挣扎前行，并且……决心要将这炼狱也一并焚烧的复仇者。
她悄悄睁开眼，看向对面似乎已经睡着的韩辰。
在这个充满死亡和背叛的世界里，这个沉默寡言、身负血仇的少年，是她目前唯一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她握紧了袖中的玉簪，也闭上了眼睛。
废弃染坊的地窖里，时间在霉味和寂静中缓慢流淌。沈清辞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并未真正入睡。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在叫嚣，精神的极度紧绷让她无法放松。她能听到身旁韩辰略显沉重却刻意压抑的呼吸声，知道他同样醒着，或许在忍耐左臂伤口带来的剧痛，或许在警惕着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
突然，韩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沈清辞立刻察觉，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望向他。
黑暗中，韩辰对她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眼神锐利如鹰，侧耳倾听着什么。沈清辞也屏住呼吸，心脏骤然缩紧。
起初，只有风声穿过破败厂房的呜咽。但渐渐地，一种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摩擦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两人的心头上！
是北朔兵！他们搜过来了！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
脚步声在染坊空旷的院子里变得清晰起来，粗鲁的吆喝声和翻动杂物、踢开碎瓦的声音不绝于耳。
“搜！都给老子搜仔细点！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妈的，这破地方真能藏人？”
“上面下了死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把纵火的杂碎揪出来！”
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们头顶的仓房外徘徊！地窖入口那简陋的伪装，在有心搜查下，能支撑多久？
沈清辞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韩辰，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冷静得可怕。他的右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后，那里定然藏着最后的武器。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鲜血似乎又渗出了包扎的布条，在地面留下几点深色痕迹。
他对着沈清辞，用口型无声而清晰地传达：“准备。”
准备什么？是拼死一搏，还是……在被发现前，做出最决绝的选择？沈清辞想起了怀中那个冰冷的火油皮囊。
地窖入口上方的木板和破席被粗暴地踢开、翻动的声音响起！碎土和灰尘簌簌落下，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
“头儿，这下面好像有个洞！”一个士兵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撬开看看！”另一个威严的声音下令。
完了！
沈清辞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右手紧紧攥住了怀里的火油囊，左手则摸向了发间的玉簪。就算是死，她也绝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受辱！
韩辰的呼吸也屏住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尽管受伤，那股凌厉的气势却丝毫不减。他看了沈清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决绝，似乎还有一丝……未能护她周全的憾色。
就在地窖入口即将被彻底撬开的千钧一发之际——
“报——！！！”染坊外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急促嘹亮的呼喊！
仓房外的搜查动作骤然停止。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那个被称为“头儿”的军官不耐烦地喝道。
“禀报校尉！城东……城东发现大量可疑人员聚集！疑似叛军残部，人数不少！将军有令，命各部即刻前往城东集结，合围剿灭，不得有误！”
“什么？！城东？！”校尉的声音带着惊疑，“这里还没搜完……”
“校尉！军令紧急！将军说了，纵火之事稍后再查，剿灭叛军残部为重！若延误军机，我等都吃罪不起！”
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
沈清辞和韩辰在地窖中，连大气都不敢喘，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曳欲灭。
终于，那校尉骂了一句粗话，吼道：“妈的！算他们走运！所有人！立刻集合，赶往城东！快！”
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迅速地远离，如同潮水般退去。
地窖内外，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真的再无声息，沈清辞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干草上，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已将内衫彻底浸透。
韩辰也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靠着土壁，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
“是李叔他们……还是……”沈清辞声音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不知道。”韩辰摇头，眼神深邃，“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动静，调虎离山。”
无论是哪种，他们都在这生死边缘，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地窖入口处透下的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预示着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但两人都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城东的变故能拖住北朔军多久？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已经暴露在危险下的藏身之所。
沈清辞看向韩辰依旧在渗血的左臂，又看了看地窖入口。
天，快亮了。
而他们的流亡之路，依旧漫长且遍布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