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葬岗
乱葬岗的雨夜,阴气比鬼哭还要瘆人。
豆大的雨点砸在层层叠叠的坟包上,溅起混着腐殖土的泥浆。
惨绿的磷火在墓碑间飘摇,忽明忽暗,映出一道小小的身影。
三岁半的乔云宝蹲在泥水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早已湿透,紧紧贴着她瘦弱的骨架。
她怀里抱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杖,杖身焦黑,顶端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正是云隐门的门主信物——被天雷劈断的哭丧棒。
“哗啦!”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她巴掌大的小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眸里,却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与死寂。
她仰着头,望着盘旋在头顶不肯散去的七道虚影,奶声奶气地开口,声音却像裹着冰碴子,字字清晰:“你们说,我不该走?”
七道残魂是乱葬岗里最凶的煞,却是将她一手带大的“家人”。
它们在风雨中呜咽,传递着同样的意思:别走,外面危险。
云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可我不去找我那个爹续命,最多再过十五年,我就得躺进这堆破坟里,跟你们作伴了。”
云隐门历代门主,无一人活过二十岁。
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诅咒,也是他们身为“先天玄学道体”必须付出的代价。
话音刚落,又一道惊雷轰然劈下,炸在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激起一串火花。
老槐树的树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慈祥又悲戚的人脸。
它是这片乱葬岗的地缚灵,也是云宝的“养父”之一。
千万根被风雨打湿的枝条如手臂般垂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
“宝儿,阳间人心,比这岗上的煞鬼还要冷。你那个爹当年能将尚在襁褓的你弃于此地,如今又怎会真心接纳你?”
一只通体漆黑的肥猫不知何时出现在云宝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冰冷的小腿。
它叫阿七,是云隐门前代护法,一个守了一辈子墓的老鬼所化。
它抬起爪子,在泥水里用力划出一个扭曲的血色符纹,符纹中央是一个“噬”字——断亲弃脉者,气运反噬,不得好死。
这是它无声的警告。
云宝摇了摇头,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回去认亲的,我只是为了活命。”
她撩起湿透的道袍袖子,露出一段藕节般白嫩的手臂。
然而,在那细嫩的皮肤之下,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正清晰浮现,如同跗骨之蛆,缓缓朝着她心脏的方向蔓延。
“道体日日蚀骨焚魂,若无至亲血脉的气运温养,我撑不到明年开春。”
这才是她必须下山的真正原因。
先天玄学道体是万中无一的修炼奇才,却也是催命的符咒。
在成年之前,这具身体会疯狂吞噬自身的生命力和气运。
唯有至亲的血脉气运,才能像一道堤坝,暂时阻挡这股吞噬之力。
她需要乔振邦,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用他的气运,为她续命。
就在这时,两道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停在了乱葬岗外的土路上。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与这阴森之地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司机撑着伞,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脚下踩得泥水四溅。
他离着三五米远就停下了,不敢再靠近,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张烫金请帖。
“是……是云宝小姐吗?乔家老太太派我来接您回家。”
云宝没动,也没去接那张请帖。
她的小手依旧紧紧抱着那半截哭丧棒,只抬眼问道:“她知道我是谁生的吗?”
司机被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连忙低下头:“当……当然知道。您是乔振邦先生……流落在外的女儿。”他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用了“流落在外”而非“私生女”。
“呵。”云宝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天真又邪气,“那她知不知道,我娘死前,曾用自己的心头血下了九幽血咒,锁了我的命格?”
司机猛地一愣,完全没听懂。
云宝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泥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司机的耳朵里:“咒文是——谁将我逐出家门,三年之内,必遭‘亲离财散、宅毁人亡’之厄。”
“轰隆!”
又是一声炸雷,司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伞都差点扔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膝盖高的小奶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汗毛倒竖。
云宝不再理他,弯腰抱起黑猫阿七,小小的脚丫踩着泥泞,一步一步,朝着那辆代表着“阳间”与“豪门”的汽车走去。
司机看着她走近,双腿竟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直到她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回到驾驶座。
车内开了暖气,但云宝依旧觉得冷。
她闭上眼睛,先天玄学道体在没有刻意催动的情况下自动运转起来。
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像无数根细密的丝线,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毛孔。
然而,这些灵气一触碰到她体内的经脉,便化作了灼烧的烈焰,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上,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每一次动用感知力,都在加速生命力的消耗。
可她不得不看。
在她的感知中,前方乔家大宅的方向,一团浓郁的阴气如乌云般盘踞不散,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邪祟波动。
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脏。
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在那片污浊的阴气深处,一道与她同源的血脉之光正在微弱地闪烁,光芒黯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那是乔振邦的气运之光。
他自身都难保了,还拿什么来为她续命?
车子平稳地驶入市区,最终停在一座戒备森严的豪门大宅前。
朱漆大门气派恢弘,门上的铜钉在雨中泛着冷光。
一个穿着体面、神情倨傲的中年管家撑着伞站在门廊下,远远看到云宝下车,便皱起了眉头,高声拦住了她的去路。
“老太太发话了,乡下来的野丫头,身上晦气,不准从正门进!”
云宝停下脚步,浑身湿透的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灯火通明的乔家主宅,一语不发。
她抬起小手,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块桃木小坠。
那是师父的骨灰混着他的心头血制成的,是云隐门最后的守护。
刹那间,桃木坠微微发烫,与她眉心的道体印记产生共鸣。
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她看见,那气派非凡的门楣之上,正趴着一只灰扑扑、由怨念纸钱化成的纸煞!
它正张着无形的嘴,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宅邸中汇聚的阳气与财运!
云宝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收回目光,低头对怀里的黑猫阿七轻声道:“阿七,我们必须进去。”
黑猫碧绿的瞳孔在夜色中闪着幽光,似乎在问为什么。
“不然,”云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们活不过三个月。”
话音落下,她不再理会管家的呵斥,沾满乱葬岗泥土的小皮鞋,坚定地踏上了第一级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台阶。
在她身后,遥远的乱葬岗方向,那七道盘旋不去的残魂,连同老槐树精的虚影,齐齐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跪拜下去,风雨中传来低沉而古老的吟诵:
“恭送门主,归入尘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