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落满灰尘的办公室收拾干净后,明卉才发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盯着文件柜玻璃门上的倒影愣了一瞬,眼见汗水顺着发丝就要掉到伤口上,她才赶紧转身从办公桌上抽了一张纸巾。
但还是太慢,没等她举起纸巾擦掉汗水,伤口周围已经弥散着密密麻麻的痛痒。
明卉有些懊恼地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没开过封的双氧水,重新站到玻璃柜面前给伤口消毒。
这种两块钱一大瓶的消毒水威力很猛,明卉疼得龇牙咧嘴。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简单处理完额头上的伤口,明卉的眼泪还没掉完。她熟练的掏出手机给叶茗欢打电话诉苦。
这个时间对面的人应该是在打游戏,但她和叶茗欢从小一起长大,说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也不为过。
电话接通后,半晌没听到明卉开口说话,叶茗欢察觉到不对劲,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哭了?又和你那个新室友吵架啦?”
明卉没想到叶茗欢第一反应会和韩易有关:“没,相安无事。我不理他,人家也当我这个人不存在。”
解释完,明卉想起打电话的目的,和叶茗欢大倒苦水。
小时候她就经常跟着父母到南川来,但在这边定居是一年前的事。
当时她在南川的民宿刚开始建,为了省点住宿的钱也为了完成父母的遗愿,她加入了南川海洋动物保护志愿者协会。
她这个人虽然没怎么遗传到父母爱学习的基因,但从小耳濡目染,加上这个志愿者协会当初本来就是她父母一手弄起来的,工作繁复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问题就出在,最近政策下来,协会被一通整改。新来的同事嘴上天天挂着、心里想着的只有“科研”两个字。
在今早的救援中,为了采集科研数据,硬是等快鲸爆了才把鲸的尸体送回海里。
“鲸还没死前,胡叔就和他们起过争执,还因此受了伤,被救护车拉到槐远的大医院去了。”明卉吸吸鼻子,抬手去抽纸巾。
惊雷突然而至。
明卉被吓了一跳,刚拿到手的纸巾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起身的时候外面已经暴雨如注。
南川的夏天闷热难捱,雨也是说来就来。
急促的雨点拍打在敞开的玻璃窗上,窗前的地板瞬间湿了一大片。
明卉边听叶茗欢说话边站起来去关窗户。
志愿者协会的办公地点就在海滩附近,位置相对较高,她在办公室里能把海滩那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明卉探头看着在雨中狼狈狂奔的人,毫不犹豫地关上窗户,心里没起过要给这些所谓的同事送伞的念头。
“现世报来了。”
对面的叶茗欢听到这句话立马汗颜。
从小到大明卉都这样,平时热心友善,但对方一但展现出恶意的一面,她就应激似的把自己变成一个“毒妇”。
上小学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把明卉的头发扯掉,还和周围的同学嘲笑她,明卉二话不说,上去就甩了那人一巴掌。
明卉比别人发育晚,高中才来月经。两人不在一个学校,明卉不会贴卫生巾,侧漏弄在凳子上被班里的男生嘲笑。她不动声色地用纸擦掉血迹,然后把带血的纸塞进带头的那个男生的桌洞里。
还有前几天,明卉在徽京办完父母的葬礼,回南川后在自己家里遇到晕倒的韩易,大晚上扛着人就往诊所跑,到头来人家还不给她好脸色。
明卉气急,大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把唯一一个风扇搬进自己房间,当着韩易的面就说:“我用自己工资买的风扇,不和别人共用,特别是不和不友好的人共用!”
和明卉做朋友这么多年,叶茗欢深知她是外耗型人格。
而且即使是明卉爸妈没了的那段时间,叶茗欢都没见她掉过多少眼泪。
叶茗欢问:“你呢,受伤没?”
明卉本想开口说没事,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刚处理完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疼。
“就……一点小伤。”
明卉这话一出,叶茗欢心里警铃大作。她赶紧关掉手上的游戏,抓着手机从电竞椅上站起来。
刚想开口仔细“盘问”,电话却被挂断。
明卉半天没听到对面传来声音,把贴在耳朵上的手机拿下来一看才发现手机已经黑屏。
应该是没电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拿着充电器去找插板。
可捣鼓了半天也没让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她正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
同事小姚急匆匆地跑进来,见到她两眼放光:“明卉你不是前天才回来,这就来上班啦?”
明卉点头,问小姚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
小姚说要带着雨具到海滩那边,去接还在做收尾工作的同事。
看着外面的雨,小姚抱怨道:“本来都快下班了。”
明卉虽然心里有气,但真到需要帮忙的时候又狠不下心。她暂时放下手里的事情过去给小姚搭手。
她和小姚是同一批到协会来的,两人玩得不错,平时也会约着一起吃饭,见到明卉额头上的伤,小姚不免多关心几句。
明卉还是用刚才和叶茗欢说的话来搪塞小姚。但小姚是个实心的姑娘,知道她受伤就不让她留在这儿帮忙。
小姚抢过明卉手里的雨具,转头看着窗外的雨。
南川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趁雨变小,赶紧走。你那个新室友不还在门口等你吗?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听到小姚的话,明卉怀疑刚才在海滩上的那一摔,是不是真把自己的脑袋给摔坏了。
“你说韩易?他怎么可能在等我。”
小姚狐疑地看着明卉。
前几天她听说明卉冒着夜色把生病的韩易送到诊所。她原以为两人关系不错,怎么现在听起来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行。”小姚加快手上的动作,没时间和明卉多说,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往外跑,临走前不忘嘱咐明卉,“不管他是不是在等你,你都趁现在雨小赶紧回家,好好处理一下伤口。”
看着小姚隐匿在黑云之下的身影,明卉心里隐隐不安。但额头上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只能先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从办公室出来,她确实在协会的大厅看到了韩易。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大厅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室外风雨呼啸,灌进室内的风把白T恤吹得紧贴在他的背脊上。
韩易又高又瘦,站在风里似乎要被吹倒。好在左手上拿着一把长柄透明伞,杵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韩易还真有来接人的架势:除了那把透明伞,他还带了另一把伞,透明折叠,蓝色塑料胶条封边。
明卉盯着韩易看的时间太久,他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头朝这边望过来。
确认是她,韩易没犹豫,大步走过来,站定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把那把折叠伞递到跟前:“伞。”
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明卉没接,抱着手问:“什么意思?”
韩易悬在半空中的手抖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下雨了,没伞回不去。”
明卉腹诽,问了像没问一样。
面前的人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没有懂她的言外之意,面色冷淡地等着她回应。
虽然前不久两人才闹过矛盾,但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明卉挑眉,暂且把韩易给她送伞的行为当成是他的示好。
至于为什么示好……
她现在正着急回去,又没带伞,所以懒得考虑这个问题。
到门外,明卉撑开伞,才往外走了几步脚上的运动鞋就全湿透了。
寒气从脚底传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明卉低头看着脏兮兮的鞋子,心里想着待会儿回家要先洗澡,然后再洗鞋。
明天应该还是下雨天。
她抬头,看了一眼布满乳状乌云的天空,计划着明天要穿遇水不会臭的凉鞋来上班。
明卉讨厌下雨,湿透的鞋袜紧贴在皮肤上,她全身都觉得不舒服。现下她只有赶紧回家这一个念头,没时间管韩易。
走进村子的时候,雨停了但风没小。
挂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哗地往下掉,夹杂着掉落的树叶和小野果,阵仗倒是比下雨的时候还要大。
明卉的耳朵也跟着“嗡嗡”地响。
她循声抬头,透明伞上落了很多树叶,其间混杂着的雨珠滴滴晶莹,像是镀了一层银光。
明卉手里的伞被风吹得歪斜,她看见头顶昏黄的路灯像浑圆的落日——那路灯好像真的有温度,她的身上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黏腻地堵塞在每一个毛孔上。
韩易刻意放慢步子但还是赶上了她。等他在自己身旁站定,有些虚浮的声音钻进明卉的耳朵里:“怎么停在这儿?”
明卉朝他摇头。
眼前的“落日”却忽然放大,毛毛雨像银针一样射向她,原本清晰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手里握着的透明伞掉在地上。
一只瘦骨嶙峋但带着温度的手迅速揽住她的腰。
闭眼前,明卉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韩易倒过来的脸。
他的薄唇一张一翕,好像在和自己说话,但她听不到他的声音,耳边只剩下悠远尖锐的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