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卉被韩易背着朝诊所跑。
她半路醒过一次,因为韩易太瘦,肩膀的骨头硌得她手疼。
伏在韩易肩头,明卉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暗自感叹原来一米九这个高度的空气是这样的味道。
身下的人喘得厉害。明卉想起韩易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开口叫他把自己放下来,可怎么都出不了声,眼皮也变得很重。
她没再挣扎,静静地躺在韩易肩头,不给他添麻烦。
只是,她刻意加重了呼吸声。
刚回南川那晚,她也是这样背着韩易去小诊所的。
那时候天太黑,背上的韩易动静越来越小,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她赶紧和他说:“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但还是要喘喘气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哈,不然大晚上走夜路身边没有个活物,我会害怕。”
经她提醒,背上的人发出些细碎的声音,她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这么说起来,她比韩易要贴心。她都不用他提醒,就自觉证明自己还活着。
高处的氧气还是太稀薄,明卉不太适应。
回想了这么多事情,她本来就没多清醒的脑袋更加晕乎,很快就又失去了意识。
*
再度醒来的时候,明卉躺在小诊所的病床上,脸色惨白的韩易就坐在她旁边挂水。
见她醒来,韩易垂着眼轻轻挑眉,转头和人说话:“高哥,她醒了。”
高远闻声跑过来,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头柜的不锈钢铁盘里。
金属剐蹭的声音让明卉瞬间汗毛竖起,她把手往两侧一杵就要坐起来。
高远眼疾手快地把明卉按回床上,抬手翻看她的眼皮,见没什么大碍,重新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
他轻笑一声:“明卉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我原本还想,趁着你没醒,赶紧把针缝了。”
明卉没反应过来:“缝什么针啊高哥?”
高远拿着“针线”转身朝向明卉,他指了指明卉额头上的伤口:“里面塞了石头,而且口子很大,得缝上几针。”
一句话听得明卉心惊肉跳。
她倒不是不相信高远,虽然他只是村医,但技术很好。
之前协会的同事在海边被浪扑倒在沙滩上,手脱臼了。送到高远这儿来正骨,半晌的功夫就被治好。
只是……
明卉看着高远手里那根黑黢黢的缝衣线,心中不免担心。
“高哥刚给你打过麻药。”一直坐在旁边的韩易出声,“现在应该见效了。”
明卉半信半疑,先用力挑眉试探了一下,额头上只有绷紧的肿胀感,不像刚才那样疼。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口周围,认命似的把头往下低了点:“麻烦你了高哥。”
明卉第一次用麻药,没想到麻药的作用只是让她不疼,但是还是会有感觉。
她能感受到针和线在她皮肤里牵引的过程。粗糙的棉线穿过她的皮肤时,她能清晰地听到“沙沙”的响声。
缝好伤口,高远在上面贴了纱布,给明卉打上消炎针。
傍晚正是小诊所人最多的时候。高远先嘱咐明卉这几天不要让伤口碰到水,又绕到韩易跟前把他的输液速率调小一点,才放心离开。
目送高远出门后,明卉坐在床上不敢动,她“故技重施”,向上挑动眉毛试探着伤口的状况。
她实在没想到在海边的那一摔竟然会严重到让她晕过去。看来明天得去找罪魁祸首好好算一笔账!
身旁的韩易轻咳一声,明卉赶紧把自己从思绪中剥离出来。对上韩易那双好看的眼睛,她没话找话:“不痛了。”
“嗯,麻药还没过。”
韩易语气淡淡,似乎没有想和她闲聊的念头。明卉见状赶紧打住,不再去打扰他。
毕竟人家刚因为救她挂了水,看脸色才缓过来一点。她也暂时把心里那句“谢谢”藏起来,等合适的时机再说。
无聊的时候时间溜都溜不走,明卉盯着输液管数了五百下,转头看挂钟上的时间才过了十几分钟。
她闲得无聊,看到病房外面站着一个小女孩,她招招手把小女孩叫进来,下一秒却盯上了人家手里的辣条。
想到自己的伤口,明卉暂时忍住。但好在诊所外面就是小卖部。
明卉从口袋里抽了两张面额五块的人民币递给小女孩:“一张给你,一张帮我买点糖好不好?”
小女孩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把咬了一半的辣条递到明卉跟前。
明卉朝她摇头:“姐姐现在不能吃辣。”
小女孩还是没听懂,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身后的韩易忽然轻笑一声。
他叫了小女孩的名字,然后用南川的方言和她说:“这个姐姐受伤了,吃了你的辣条,她的伤口会长成毛毛虫。”
明卉愣住,面前的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接明卉的钱,自己跑了出去。
明卉在南川待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她现在依旧不会说这边的方言,但能听懂大概的意思。
听到毛毛虫三个字,明卉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看向韩易:“谁的伤口像毛毛虫?”
韩易愣了一瞬:“你的。”
明卉:“……”
明卉正在心里吐槽韩易这个人像木头一样不会说话,那边的韩易又补充道:
“小卖部的零食大多是发物,很容易让伤口发炎留疤。”
明卉终于懂了忠言逆耳的含义。
她和韩易在正常状态下的交流很少,但现在她希望他们还是不要有交流的好。
明卉扯着嘴角朝韩易笑笑,不舍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病房门口,躺回病床上又数起了输液滴。
很快,小女孩回来了。除了给明卉带回一个苹果还带来了蒋征明。
明卉接过苹果,把刚才那两张五块钱塞进小女孩手里,挥挥手让她出去玩,却始终没给蒋征明一个眼神。
蒋征明了解明卉的脾气,没往她身边凑,和韩易问了情况,知道明卉伤得还挺重,一进门就冷着的脸都舒缓了一些。
“明卉,伤口痛不痛?我让你阿姨给你炖红糖鸡蛋送过来,你要吃几个?”
明卉自顾自地啃着苹果,装模作样地把早就关机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又看,愣是没回一句话。
蒋征明在家、在单位都做主做惯了的,哄了明卉几句没得到回应,脸色铁青:“明卉,早上的情况你也清楚,都是上面领导的意思,我没办法。”
明卉哼了一声,头没抬一下,眼睛却不停地眨呀眨:“你没办法,胡叔叔比你官还小,他更没办法。”
可是胡先进在现场据理力争,还因为和对方发生冲突,意外跌倒在地,伤到了脊椎,现在正躺在槐远的医院里。
比她严重多了。
“你是在怪我?”
“我哪敢怪你啊蒋叔,你个大忙人快回去工作吧。”明卉迅速抹了一把脸,但忽然变哑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也别让阿姨给我煮红糖鸡蛋了,我不爱吃。”
蒋征明听出明卉是在赶自己。
他一向拿明卉没办法,她爸妈去世后他和老伴一直心疼甚至算是溺爱她。
临走前,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能拜托韩易:“小易,你帮我劝劝她。”
这次,病房门被关上。
得到指令的韩易拖着吊瓶坐到明卉跟前。见她满脸都是泪,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这纸怎么皱巴巴的。”
明卉嘴里嫌弃着,手上却很诚实,接过纸巾一把糊在自己脸上。
明卉先韩易一步打完点滴,但外面天光早就敛去,她不敢自己一个人走,左手按着右手手背上的针眼,坐着等他。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
路两旁的灯亮着微弱的光,弥漫着大雾的乡间小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明卉没敢再往前看,把视线移到了旁边的人身上。见韩易没什么反应,默默朝他那边挪了几步。
“我伤口又疼了。”
“因为麻药过了。”
“……”
明卉又问:“你是从南川去徽京上大学的?学的什么专业?”
韩易:“是。”
“……”
明卉和韩易聊不到一起去,悻悻地闭嘴。
快到住的地方时,韩易接了一个电话。明卉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见韩易一如既往的少言少语,她心里瞬间平衡了一些。
只是不爱说话,不是故意针对她。
等韩易挂断电话,明卉想起和叶茗欢那通没打完的电话。
当时电话挂得突然,她又那么长时间没有和叶茗欢联系,明卉担心她会着急。
回到家,明卉第一时间给手机充上电,上楼拿了衣服就要去洗澡。
快到浴室时,韩易拦住了她。
他们俩现在住的是南川海洋动物保护协会专门为志愿者建的楼房。
楼房是南川一贯的风格,一栋两层,一楼是简单的客厅、厨房和带马桶的浴室,二楼除了有一个卫生间和两个房间,还有一个两平米左右的小阳台。
这样的一套房按理说是够住的,但男女混住不方便,他们两个又确实没熟到能有商有量的地步……
明卉以为韩易是想要先用浴室,她点点头,准备回客厅等:“那你先洗吧。”
韩易却指着她的额头:“伤口不能碰水。”
她刚想说自己会小心一点,韩易就三两步走到厨房,拿了保鲜膜和透明胶带过来,要帮她缠在头上。
明卉下意识偏过头,躲开了韩易的动作,脑子反应过来后又认命似的偏了回去:“我自己弄……”
韩易低头看她,手上已经开始缠绕:“嗯?”
他轻飘飘的一个“嗯”字,看上去没说什么,但钻进明卉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千言万语。
你自己弄,行吗?
头都偏过来了,还说自己弄?
……
韩易动作很熟练,明卉脑子里还没想完他就已经弄好了,最后像是不放心,他又缠了一整圈透明胶带。
透明胶带贴到了明卉的眉毛上,眉毛动一下都受到禁锢,她挑刺:“你这也太专业了。”
韩易依旧没听懂:“或许是职业病。”
明卉和韩易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她懒得和他掰扯,缩着头钻进浴室。
迅速脱掉一身的湿意,明卉小心翼翼地钻进温热的水流里。
热水瞬间洗去浑身的不自在,明卉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舒展开了。
除了脑细胞。
洗澡的时候,人的思维似乎总是特别活跃,今天的一帧帧画面,尤其是和韩易相关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重播。
韩易这个人奇怪又无厘头。
前两天还对她冷着个脸,今天忽然来给她送伞。明明连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但刚才又主动帮她缠保鲜膜。
还有一个更烦人的事——明明他自己身体也不好,非逞能把她背到诊所,还因此输了一晚上的液。
搞得她现在想说句谢谢,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