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凌霄殿内,万籁俱寂,唯有九重天外隐约传来的仙乐,如同缥缈的纱幔,轻轻拂过森然矗立的盘龙金柱。
卷帘将军持着那柄沉甸甸的降妖宝杖,如同过去千百个岁月一样,默然侍立在玉帝御座之侧,眼观鼻,鼻观心,像一道凝固的影子,融入这金碧辉煌的背景之中。他的身形魁梧,铠甲折射着殿内永恒的明珠光辉,面容被头盔的阴影遮挡大半,只留下一个坚毅却模糊的下颌轮廓。
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一眼。一个尽职的、沉默的护卫,仅此而已。
然而,无人知晓,那低垂的眼睫之下,目光偶尔会极快、极轻地掠过御阶之上,那母仪三界的至尊身影——西王母。
她端坐在玉帝稍侧后方的凤鸾宝座上,凤冠霞帔,璎珞垂旒,华贵不可方物。她的面容永远笼罩在一层慈悲与威严交织的朦胧光晕里,让人看不真切,也不敢直视。
只有卷帘知道,那光晕之下,是怎样一张倾覆了他整个心神的面容。也只有他知道,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光,曾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与他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交汇。
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沸腾的心绪稍稍冷却。他记得,昨夜,在瑶池深处,那隔绝了所有仙官耳目的结界之内……
仙雾比往日更浓,氤氲着冷冽的莲香。她背对着他,望着那池永不凋谢的金莲,华美的裙裾铺陈在云雾之上,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收手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太险了……陛下他……并非毫无察觉。”
卷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木樨香,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羽。
“正因如此,才不能再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娘娘,您甘愿永远困于这瑶池仙境,做一尊被规矩束缚的泥塑神偶吗?琉璃碎时,便是你我自由之始。”
西王母猛地转过身,凤眸之中光华流转,有惊惧,有挣扎,更有一丝被话语点燃的、连她自己都害怕的悸动。她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卷帘将军,他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将她一同焚烧。
“自由……”她喃喃着,这两个字如同禁忌的咒语,在她唇齿间滚过,带着陌生的诱惑与巨大的恐慌。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神魂深处。那一刻的沉默,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众卿可还有本奏?”玉帝淡漠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将卷帘从回忆中惊醒。
他迅速收敛心神,重新将一切情绪埋藏进那副钢铁般的外壳之下。目光低垂,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卷帘将军。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在他沉浸于昨夜回忆的片刻,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的天帝,抚过长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比昆仑寒冰更冷的幽光。
退朝的仙钟敲响,悠扬清越。
众仙官依次躬身退出凌霄宝殿。卷帘依礼持杖肃立,目送仙班离去。当西王母在仙娥的簇拥下,起身欲离御座时,广袖流云般拂过他的臂甲。
极其短暂的一瞬。
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凉坚硬的触感,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甲胄缝隙之中。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仿佛只是无意间的碰触。凤冠珠帘摇曳,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唯有那经过他身边时,一丝若有若无、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冷香,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卷帘的身形纹丝未动,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直到那雍容华贵的身影消失在殿后通往瑶池的虹桥尽头,他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回到值守的偏殿,隔绝了外界。他借着调整臂甲的动作,指尖探入缝隙,触到了那一点冰凉。
是一枚非金非玉的微小令信,上面刻着繁复的、属于西王母瑶池一系的隐秘符文。符文的核心,嵌着一粒细小的、却蕴含着磅礴水灵之气的沙砾——那是来自流沙河底的定沙神晶。
无需言语,卷帘已然明了。
这枚令信,是调动瑶池暗卫的凭证。而那粒定沙神晶……是给他的承诺,亦是给他的退路。若事有不谐,流沙河,那处连仙神都不愿踏足的苦绝之地,或可成为他一线生机所在。
他紧紧攥住这枚微小的令信,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掌心之中,是冰冷的令信与沙砾;心海之内,是昨夜瑶池她那挣扎却又隐含期冀的眼眸。
蟠桃盛宴……琉璃盏……
他知道,那声注定要响彻瑶池的碎裂之音,将是他命运的转折,亦是他与她,挣脱这看似华美、实则冰冷窒息的天庭枷锁,唯一的机会。
只是,他未曾想过,这枚冰冷的令信,和那粒代表着“生路”的沙砾,最终指向的,并非期盼中的自由,而是那条吞噬一切的、无尽的流沙血河。
殿外,仙云舒卷,霞光万道,依旧是那个永恒宁静、秩序井然的天庭。而在这寂静的偏殿内,一场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