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到值守的偏殿,厚重的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流转的云霞与隐约的仙乐。卷帘背靠着冰凉刻有蟠龙纹路的金属门板,方才在凌霄殿中维持的磐石姿态,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铠甲下的肌肉,因长久的紧绷而微微发酸,但更深的,是一种从神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枚非金非玉的令信静静躺在那里,触感冰凉,上面属于瑶池的隐秘符文在偏殿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枚嵌入符文核心的定沙神晶上。
流沙河……
那是天庭刑罚簿上都名列前茅的苦绝之地。浊浪滔天,飞沙走石,仙佛避之不及。她将此物给他,是提醒他失败的代价,还是……真如她所言,是一条最后的退路?
指尖摩挲着那粒细沙,粗糙的质感与他脑海中昨夜瑶池深处的记忆碎片交织碰撞。
昨夜,瑶池禁苑。
这里的仙雾比任何地方都要浓郁,仿佛是她有意织就的屏障。金莲在墨色的池水中静默绽放,幽冷的香气几乎要凝固流动的时光。他没有穿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如同暗夜中的影子,避开了所有巡守的天兵与仙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片她惯常驻足的白玉栏杆旁。
她果然在那里,背对着他,华美的宫装裙裾在云气中铺展,像一朵盛放到极致却无人欣赏的孤高之花。远处蟠桃园的喧嚣隐约可闻,更衬得此间死寂。
“你不该来。”她的声音传来,没有回头,带着一丝压抑的紧绷,“尤其是这个时候。”
“正是这个时候,我才必须来。”卷帘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的、清冽又疏离的灵压,“蟠桃盛会,诸仙云集,视线交错,反而是最不易被察觉的时机。”
西王母倏然转身,凤眸在朦胧雾霭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怒、忧虑,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悸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做什么?玉帝他……并非毫无所觉!近日瑶池附近的暗哨,换了不少生面孔。”
“正因他已有疑心,我们才不能再等!”卷帘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困兽的低吼,“娘娘,您还要在这琉璃盏、琼浆玉液构筑的牢笼里,做多久的三界楷模?每一次盛会,您端坐高台,接受众仙朝拜,可曾有一刻感到真正的欢愉?”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她雍容华贵的外壳。西王母的指尖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攥紧了栏杆,指节泛白。那双看惯了沧海桑田、日月轮转的眼眸里,终于泄露出一丝属于“她”而非“王母”的情绪——一种深可见骨的倦怠。
“自由……”她唇齿间碾过这两个字,带着陌生的渴望与巨大的恐惧,“卷帘,那是禁忌。”
“规矩也是人定的,神亦然。”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烫伤她,“明日,琉璃盏碎,便是信号。我麾下心腹,连同……连同您能调动的瑶池暗卫,会同时发动。只需控制住凌霄殿片刻,我们便能……”
“便能如何?”她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凄惶,“逃离天庭?去往何处?这九天十地,何处不是玉帝权柄所及?”
“总有一处!”卷帘语气斩钉截铁,“哪怕是人间的山野荒泽,也好过这永恒不变的冰冷天规!至少……那里有真正的昼夜更替,有鲜活的生命,有不被既定命运束缚的可能!”
他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那是一种在无边禁锢中看到一丝缝隙之光时的本能反应。他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也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相信我,娘娘。不,阿瑶……相信我一次。”
“阿瑶”这个早已被尘封的名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浑身一震,猛地抬眼看他,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有多少万年,未曾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金莲幽冷的香气无声流淌。远处蟠桃园的喧闹似乎更近了些,像是一种无形的催促。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栏杆的手。没有明确答应,但那微微侧过的脸颊,那不再与他激烈对视的目光,已然是一种默许。
她从繁复的广袖之中,取出了那枚微小的令信,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递到了他的面前。
“此物……可调动我麾下最隐秘的一支力量。他们会混在明日侍宴的仙娥与力士之中。”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有这个……”
她的指尖在那粒定沙神晶上轻轻一点。
“若……若事有不谐,流沙河底,或有你一线生机。此晶可助你在那浊浪中暂时稳住神魂……”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后面的话语带着不祥,不愿说出口。
卷帘接过那枚承载着希望与决绝的令信,紧紧握在手心,坚硬的棱角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下来。
“等我信号。”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连同这瑶池的冷香与孤寂,一同烙印进灵魂深处,然后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浓重的仙雾之中,消失不见。
偏殿内,卷帘缓缓收拢五指,将那枚令信与定沙神晶牢牢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
窗外,天庭永昼的光辉无私地照耀着,云海翻腾,秩序井然。而在他心中,风暴已然成形。
明日,蟠桃盛会,琉璃盏碎。
要么挣脱枷锁,拥抱那渺茫的自由与她;要么……便是万劫不复。
他没有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