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荣骂她“眼皮子浅的贱婢”,连杯热茶都端不好;
雨惊鸿把她当使唤丫头,脏活累活全往她身上推,上个月她想给女儿烧点纸钱,都被管家骂“不安分”,连火折子都给收走了。
这府里没人把她当人看,只有这枚银锁还记着,她也曾是个盼着孩子长大的娘,也曾有过暖乎乎的日子。
一滴眼泪“嗒”地砸在银锁上,晕开一小圈水渍。
阳花慌得像被人撞见了丑事,飞快抬起袖口擦脸,
粗糙的布纹蹭得眼角发疼,连最后一点湿意都不敢留下——在这雨府,连哭都是要挨打的。
她攥紧银锁,指节用力到发白,锁身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心里的怨怼却像疯长的野草,
全扑向了树上的雨涩枣:凭什么你这灾星就能好好活着?
我女儿求而不得的“活着”,凭什么被你这样的丫头占着?
风卷着枣花又落下来,粘在她沾了泥的鞋尖上。
她把银锁狠狠塞回怀里,重新举起竹竿对着树枝虚晃了一下,明明没再捅过去,却像是要把心里的恨都撒在那团枝叶上。
“躲!有本事你一辈子躲在树上!”她朝着枝叶间吼了一声,声音却发颤,
连自己都没察觉,那吼声里藏着的,全是对“求而不得”的不甘。
阳花的骂声像淬了冰的钢针,一下下扎破枣花香织成的软网,漏出底下糙得硌人的现实。
雨涩枣瘦小的身体还在枝丫上发颤,刚才险些坠落的后怕还没散去,
五脏六腑一紧,心口那条活鱼正死命甩尾拍打着腔子。
嗓子眼像塞了团湿棉絮,喘口气都费劲。
她下意识攥紧怀里的蓝布包,包角磨得发白的粗布蹭过掌心,
里头藏着的旧书纸边角硌了下指腹——就是这熟悉的触感,
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记忆深处蒙着的灰。
阳花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刻薄无比的脸,正从浓绿的枝叶缝隙间狰狞地扎进她的视线,
那一声声“涩涩地苦着、酸着”、“再苦也要受着”如同沉重的铅块,
狠狠砸在她记忆最深处某个脆弱的角落,几个细碎、冰冷又尖锐的片段骤然浮现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王家……
好多人……一夜之间都没了……
娘亲……在黑黑的、臭臭的地方躲着……好黑,好怕……
爹……是不是爹……让王家没了的?
……娘亲……后来到了爹身边……
她想起柴房外的霉味——不是新晒的干草香,
是湿木头烂在坛子底的腐甜,混着皂角渣子的苦,像块发了霉的裹脚布,糊在鼻尖。
两个洗浆婆子蹲在青石板上搓衣裳,
棒槌敲得闷响,说话声压得比蚊子哼还轻:
“你以为那黑皮册子是普通账册?
这里头记的是‘五控天一’的秘辛!
老王家当年一夜没了,就是因为不肯交这东西啊!”
话音未落,一个婆子猛地扭头往柴房缝里瞅,另一个手一哆嗦,
皂角骨碌碌滚到她脚边,沾了她一鞋帮的黑泥。
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着手帕擦汗的窸窣,那惊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竖着。
她们说,是那东西让娘再也笑不出来;是爹太想要那东西,才惹出好多祸事。
雨家本家在北方是巨富,听人说,爹为了那东西,派人去了南边……然后就有好多人没了。
那个小小的王家,就那样没了。
娘是怎么活下来的?雨涩枣想象着那个画面,
胃里一阵翻腾——娘亲把自己塞进那绝望的、熏天的污秽之地……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好像是报仇。
后来,娘到了爹身边,好像用了好多好多温柔,让爹喜欢上了她。爹娶她进门……这曾是娘等的机会吧?
就像故事里说的,该递上什么东西的时候。
本该是一场很凶很凶的了断,可……她出生了。
娘亲的心……好像软了。她等了。
等雨涩枣从小小的一团,长成会哭会笑的娃娃。
雨涩枣出生那日满月,爹欢喜得很,
摆了好多好多宴席,府里挂了好多红灯笼,仆妇们都说从没见过老爷那样高兴。
娘亲抱着她,坐在好看的帐子下,爹小心地递上一碗甜甜的汤,那碗边映着娘亲的脸,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然后呢?然后,在雨涩枣刚满月不久,娘亲还是动了手。
饭菜里放了东西。听说,爹其实早就知道了。
府里最老的厨娘偷偷叹过气,说老爷端起那碗汤时,手指都在抖,
眼睛却一直看着太太,像是要把她记在心里。
他以前很凶,却在娘亲这里,有了连自己都不懂的心思。
那心思重得像锁链,让他抬手喝了那碗汤,用一条命去还那些事,也或许是……终于能歇着了。
爹娘就这样去了。府邸上下都是假假的难过。
紧接着,就是二叔雨惊鸿成了当家的。
那些天,小小的雨涩枣被奶娘藏在一个又小又黑的屋子里。
她听得见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听得见管事压低声音说:“拔了根”。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那冷冷的杀气让她本能地缩在角落,捂着嘴不敢出声。
奶娘最后被拖走了,她也被拖了出来,扔在冰冷的院子里。
太阳好刺眼,她抬头,只看见二叔雨惊鸿没表情的脸。
他站得高高的,府里的管家和下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二叔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久,那目光里没有一点点亲,只有冷冷的掂量,像在看一件该丢的破东西。
最后,是他低低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每个字都清楚、锋利,带着刻薄的狠:“既是大哥留下的,
大哥生前为她办的满月酒也算风光,若真现在了结,倒显得我们雨府……不讲究。”
他顿了顿,嘴角好像轻轻往上挑了一下,一道淡淡的、冷冷的印子,目光转向管家。
“只是这雨家的血脉,是祸事里出来的,生来就带着脏。
就叫……雨涩枣吧。像个下贱丫头的名字,让她一辈子记着,她这颗枣,该是什么味。
从今往后,府里多张嘴吃饭,多个粗使丫头。该干的活,一样不能少。”
“雨涩枣……”树上的小女孩无声地嚼着这三个字,蓝布包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不再是金贵的“雨”家大小姐,只是个顶着下贱名字、干最脏最累活的丫头。
难怪阳花这些下人都能随便骂她、欺负她。
原来她的存在,本就是雨惊鸿眼里个碍眼却得暂时留着的毒种,是二叔给自己挣“好名声”的物件,
更是提醒府里所有人那段见不得人的过去的活记。
“啪!”一颗硬枣核狠狠砸在树干上,差点溅到她藏在叶间的脚踝。
阳花尖利的声音又撕开空气,比刚才更不耐烦,带着狠劲的威胁:
“雨!涩!枣!死了吗?再不下来,
我这就把竹竿捅断,让你摔个半死!
回头告诉太太,看她不扒了你的皮!晦气东西!”
那“晦气东西”四个字,兜头淋下来,
是井底打上来的冰水,激得她天灵盖都发了木。
雨涩枣猛地吸了口气,枣花的甜混着点土味钻进肺里,压下了快冲出喉咙的哽咽和害怕。
她小心地把怀里温热的蓝布包袱又往怀里按了按,贴在薄薄衣衫下瘦得硌人的胸前。
然后,她慢慢松开紧抱树干的胳膊,灵巧地在盘结的老枝上挪着。
阳光有些刺目。
当她拨开最底下的枝叶,从浓密的树荫里探出身时,午后的光“唰”地刺了下她的眼。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小小的身影暴露在树下阳花冒火的视线里。
那双脏脏的赤脚踩在微凉的青石板上,脚底的疼让她细细的脊背微微弓了下。
她低着头,鸦羽般的长睫毛遮着眼底所有翻涌的事,只留下一片顺顺的影子。
发间藏着的枣花瓣簌簌落下来,像被她低头的动作惊起的黄蝶,一片沾在她浅浅的锁骨窝里,一片顺着脖子滑进衣领,留下点痒丝丝的甜。
“……我这就去。”她开口,声音低微得,如同蛛丝颤巍巍黏在墙缝上,风一溜儿过就簌簌断成了几截,散在午后的风里。
雨涩枣低着头,赤着脚踩在冰凉刺棱的石子路上,阳花那淬了毒的骂声还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剐在她背上。
她只想快点钻过角门,扎进那个堆着脏衣服、
馊水味漫到门槛外的后罩房——那股混着馊水和陈旧皂角味的浊气,便沉甸甸地糊上脸来——混着皂角味的浊气扑在脸上,地砖冰得硌脚心,
可这处连耗子都嫌挤的地方,倒成了此刻能蜷住她的唯一角落。
刚走到连接前厅和后院的月亮门洞,一阵刻意压低的谈笑声就隐隐传来。
她像被扫帚柄扫到的夜虫,浑身一缩,脊背瞬间拱成个小团,
本能地想往后躲,但阳花推搡的手就在身后,逼得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转过门洞,前厅廊下的景象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她的二叔雨惊鸿,正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身着富丽绸缎、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说话。
那人方脸阔鼻,说话时眼尾的笑纹像算盘珠似的滑来滑去,
里头藏着的精明能掂量出半两银子的成色,正是与雨府常有生意往来的周家老爷,周海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