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捧着茶盘、果盒的丫鬟垂手侍立,指尖捏着盘沿泛白,连睫毛上落的微光都像钉住了,大气都像冻在喉咙里。
雨涩枣的破衣烂衫沾着草屑,光脚踩着泥,突兀得像块碎瓷片,生生砸进了铺满锦绣的缎面里——她就这么成了最扎眼的一根刺。
周海坪正说着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门洞,顿住了。他锐利的视线在雨涩枣身上扫了两圈,
尤其是在那磨破的袖口和光着的、沾着草屑泥巴的脚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面上依旧带着商人的圆滑笑容,转头看向雨惊鸿:“哎呀,雨二爷,府上这是……”
他故意顿了顿,然后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
“想必这位小姑娘,便是……故去的雨行智雨大老爷的爱女吧?”
“雨行智”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在雨惊鸿心上。
他脸上刻意堆起的笑纹突然卡了壳,嘴角那抹殷勤的笑仿佛瞬间被冰封,
凝固在脸上,一丝慌乱混着恼火,顺着眼底的细纹飞快爬过。
顺着周海坪的目光望去,他这才真切地看到自己这个“侄女”此刻的模样:
小脸蹭着灰,头发散乱得不像话,身上的粗布衣服又破又旧,像个最下等的乞儿!
最重要的是,那双光着的脚!雨惊鸿只觉得太阳穴如惊鼓般狂擂,
后颈的筋绷得发紧,一股惊怒交加的燥火瞬间堵在喉头——惊的是周海坪这老狐狸眼睛太毒,竟能一眼认出这孩子;怒的是雨涩枣这副样子,
简直是当着贵客的面,把他刻意营造的“仁善二叔”、“善待亡兄遗孤”的光辉形象扯得粉碎!
他该怎么办?否认?周海坪不是傻子。
承认?那怎么解释这孩子像是府里最低贱的粗使丫头?
他经营多年的“德高望重”、“虚怀若谷”岂不成了个笑话?
巨大的难堪和愤怒堵在喉头,他抿紧嘴才没让粗气泄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得像要挣破皮肤,
手指在袖笼里死死绞紧,骨节攥得青白,像个紧绷的苍白的结。
思绪如同沸粥般翻滚冒泡,却半天捞不出一句能圆场的话。
他张了张嘴,嘴角的肉僵得像被浆糊粘住的纸人嘴,怎么也扯不开……
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狼狈的身影动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雨涩枣非但没有躲闪或害怕,
反而像只归巢的小雀儿,迈开两条细腿儿,“噔噔噔”几步就跑到了廊下。
在雨惊鸿错愕的目光里,周围丫鬟倒抽冷气的嘶声像被掐断的丝线,
一截截飘在廊下,她竟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雨惊鸿那条穿着上等丝绸裤腿的大腿!
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眼睛努力睁得圆圆的,里头盛满了纯粹的、
带着点委屈的孺慕之情,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甜:
“二叔——!枣儿肚子好饿呀!刚刚去爬了后面那棵老枣树玩,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她小小的身子像只刚挨过打的小狗,往雨惊鸿腿上蹭了蹭,
肩膀还缩着没舒展开,尾巴尖似的小辫子都耷拉着,带着股没散尽的怯,
声音却越发黏人娇憨,“枣儿想吃……想吃枣花糕!要甜甜的、软软的枣花糕!二叔给枣儿做嘛!”
这一出,把雨惊鸿彻底弄懵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紧紧抱住他腿的孩子,那全然依赖、娇憨撒娇的小模样,和刚才衣衫褴褛爬树的野丫头判若两人!
更让他心口像被投了颗小沙砾,荡开一圈懵怔的涟漪——她没哭诉!
没求救!没拆穿他的刻薄!竟是在不动声色地替他圆场?!
周海坪也被这意外的场景逗乐了,笑声像抛进铜盆的碎银,脆生生响了两声,眼尾的笑纹里却还盛着没散的掂量,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叔侄”,
只是那目光深处依旧带着精明商人特有的探寻。
雨涩枣说完那句“二叔说的,偶尔撒欢儿玩闹才好呢,对吧二叔?”,
指尖因紧张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蓝布包袱,磨白的包角不慎滑落,露出半页泛黄的旧书纸边——那是她偷偷藏在里面的《三字经》,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扎眼。
周海坪的目光瞬间被那纸边勾住,眉峰微挑,刚要开口追问,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混着淡淡的枣甜香。
“哎呦,周老爷怎的在这儿站着?
”厨房的李厨娘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枣花糕快步走来,
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鬓角别着根素雅的枣花枝,脸上堆着熟稔又热络的笑,
“刚蒸好的枣花糕,想着给二爷和周老爷端来解解馋,倒巧了!”
她径直走到廊下,故意将托盘往周海坪面前递了递,
金黄的糕体裹着热气,甜香瞬间漫开,巧妙挡开了他落在旧书纸边上的探究目光。
接着,李厨娘话头一转,看向雨涩枣,语气带着点嗔怪又亲昵的熟稔,仿佛在说件寻常小事:
“这丫头今早还跟老奴闹小性子呢!新做的细布衫昨儿爬树沾了泥点子,
非说怕二爷嫌她不爱惜东西,死缠烂打要换件旧衣裳再去玩。
二爷您还笑她,说孩子惜物是好事,撒欢儿玩才痛快,可不是嘛!
”她说着,悄悄朝雨惊鸿递了个隐晦的眼神,指尖轻轻敲了敲托盘边缘,像是在提醒他接话。
雨惊鸿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心头的慌乱如同沸水乍凉,
暂时平息了下去,连忙顺着话头接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却总算自然的温和:“可不是,小孩子家,惜物是好性子。”
他看向周海坪,脸上的僵笑终于松快了些,伸手捻起一块枣花糕递过去,
“周兄,尝尝这枣花糕?李厨娘的手艺,在府里是数一数二的,刚蒸好的还热乎着。”
周海坪的目光被碟中软糯的枣花糕引开,接过糕点咬了一口,
米香混着枣泥的甜在舌尖化开,眉眼瞬间舒展了些,方才那点探究的锐利也淡了几分。
他嚼着糕点,看向雨涩枣的目光多了几分随口闲聊的轻松,终于又提起衣裳的事:
“雨二爷,这丫头身上这衣裳……看着倒像是田埂上野孩子穿的?倒是别致得紧啊,哈哈。”
不等雨惊鸿紧张地解释,雨涩枣已经“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松开一只抱着雨惊鸿的手,毫不在意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破布衣角,声音像檐角铜铃被风扫过,脆生生的,带着点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露水气:
“周伯伯好眼力!枣儿贪玩嘛,看府外田埂上的几个孩子玩得热闹,就央求着跟他们换了衣裳穿啦!
穿着这个去爬树,沾了泥也不心疼,二叔说的,偶尔撒欢儿玩闹才好呢,对吧二叔?
”她说着,又扬起小脸看向雨惊鸿,满眼都是“快帮我圆话呀”的期待。
雨惊鸿心头百味杂陈。惊诧、不解、一丝极其陌生的触动、以及巨大的、被解围后的庆幸,
让他下意识地顺着雨涩枣的话头点了头,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咳……是、是啊,小孩子嘛,天性……玩闹一下,无妨,无妨……”
周海坪看着雨涩枣那坦然的模样,
再看看雨惊鸿耳根红得像被酒烫过的样子,心中虽仍有几分疑虑,面上却爽朗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天真烂漫,童趣天然,难得难得啊!雨二爷果然教导有方,不拘一格!”
他转向雨涩枣,眼中多了几分真切的喜爱,“小姑娘,你唤作‘雨涩枣’?
这名字……听着别致,却又似乎藏着些意思?”
这回,雨惊鸿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这名字……可是饱含着他无尽的恶意!
雨涩枣却似乎一点不觉得难堪。
她歪着头,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高深的问题,脏兮兮的小脸上竟显出几分认真的文气:
“周伯伯问‘雨涩枣’的意思呀?”她轻轻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雨’——是天上来的水,润物的东西,细细腻腻的,像娘亲给我擦脸的软帕子,润润的,清清爽爽的。
‘涩’——嗯……枣儿觉得,不是难吃的意思!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涩’是青青枣皮的味道,是泉水刚入口那股子清冽的劲儿,是书页翻过去的沙沙声。
二叔说:“那是真性情,还没被外头那些光鲜油滑抹去,就像藏在石头里的璞玉,是好的哩!
‘枣’就更好啦!”她拍着小手笑起来,带动破旧衣袖滑落,
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是咱家后院树上结的果儿!
实实在在的甜!是农人眼里的宝!
是秋风一起,就压弯了枝头、让大人孩子都欢喜的好东西!”
一番话,从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没有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却充满了自然天成的灵性和诗意。
将三个本带贬抑或平实的字,拆解、重组、升华,赋予了它们全新的、充满诗情画意和哲学思考的意蕴。
连见多识广的周海坪都听得一愣,随即抚掌大赞:“妙!妙极!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颖悟!能将自身名姓解得这般清新脱俗,情理交融,实属难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