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坐落在东大街最繁华的地段,三层小楼雕梁画栋,门楣上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往来的多是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一进门就能闻到上好绸缎特有的清香。
沈婉宁跟着伙计走进内堂时,正见一位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坐在梨花木桌前,手里拿着她绣的那方梅花帕,细细端详。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丽,气质娴雅,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身上的旗袍料子是最新款的进口阴丹士林布,领口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针脚细密,显然出自高手。
“这位就是沈姑娘?”女子抬眼,目光落在婉宁身上,虽带着审视,却并无轻视。
“正是。”婉宁微微颔首,不卑不亢,“见过掌柜的。”来之前她已打听清楚,锦绣阁的实际主事人并非账房里的老掌柜,而是这位姓苏的女子,苏曼卿。
苏曼卿放下帕子,指尖划过那枝傲骨铮铮的梅花:“沈姑娘的绣活确实见功底,尤其是这梅花的风骨,寻常绣娘绣不出。只是……”她话锋一转,“我锦绣阁收的绣品,要么是迎合时下潮流的洋派纹样,要么是符合达官贵女审美的精致花鸟,这般偏于刚劲的风格,怕是难有销路。”
婉宁早有准备,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另一块绣品。那是一方手帕大小的素绸,上面用深浅不一的灰色丝线,绣着一幅极简的街景:黄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电车的电线在天空划出弧线,几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举着标语匆匆走过——竟是一幅活脱脱的民国市井图。
苏曼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伸手接过,指尖抚过那些细腻的针脚:“这是……”
“眼下时局动荡,新思潮涌入,或许有人会喜欢这种‘新东西’。”婉宁轻声道,“就像这世道,不再是只有亭台楼阁、花鸟虫鱼,还有电车、学堂、新思想。”
她在宫里时,就常听来往的太监说宫外的新鲜事,后来偷偷藏了几本进步报纸,虽看不懂太深的道理,却记住了那些描绘新时代的词句。昨日在街上看到电车穿梭、学生游行,便试着将这些“新景”绣了出来。
苏曼卿盯着那幅街景绣品,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沈姑娘倒是个有心的。这绣品我收了,给你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每月给我绣四幅这样的‘新景’,若是受欢迎,价钱还能再涨。”
三块大洋。
婉宁心头一松,这足够她和素心在客栈住上两个月,还能余下些买丝线的钱。她连忙道谢:“多谢苏掌柜。”
“不必谢我,是你的手艺值这个价。”苏曼卿让伙计取来大洋,又递过一本纹样册子,“这是近期流行的花样,你也可以看看,若是有新想法,尽管尝试。”
婉宁接过册子和大洋,正欲告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让开!都给我让开!”一个嚣张的男声响起,“苏掌柜呢?让她出来!”
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苏掌柜,不好了,是警备司令部的张副官,说要……要拿咱们的绸缎去‘充公’!”
苏曼卿的脸色沉了下来,起身道:“我去看看。”
婉宁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只见大堂里一片狼藉,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正将货架上的绸缎往麻袋里塞,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男人,腰间别着枪,正是张副官。
“苏掌柜可算出来了。”张副官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不是兄弟不给面子,这也是上面的意思——最近前线缺物资,你们这些商家也该为国家出点力,对吧?”
“张副官说笑了。”苏曼卿语气平静,“锦绣阁每月都按规定缴纳赋税,若是军方有需要,尽可按市价采购,‘充公’二字,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张副官嗤笑一声,“现在这世道,枪杆子就是规矩!苏掌柜若是识相,就乖乖配合,不然……”他拍了拍腰间的枪,“兄弟们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
周围的客人吓得纷纷躲避,伙计们也敢怒不敢言。沈婉宁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些被粗暴对待的绸缎,想起自己绣活时的小心谨慎,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这就是宫外的“规矩”?和宫里那些明争暗斗比起来,不过是换了种更粗暴的方式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男声忽然响起:“哦?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京城的地界上强抢民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站姿笔挺,眼神锐利,一看就不好惹。
张副官看到来人,脸色瞬间变了变,却还是强撑着道:“顾……顾先生?这是军方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吧?”
被称作“顾先生”的男人没理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堂,最后落在苏曼卿身上:“苏掌柜,需要帮忙吗?”
苏曼卿显然认识他,微微颔首:“多谢顾先生,只是这点小事,不麻烦您了。”
“小事?”男人挑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我的地界上,有人拿着枪当强盗,这可不是小事。”
张副官的额头渗出冷汗:“顾先生,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就是……就是来看看,有没有能支援前线的物资,绝没有强抢的意思!”他一边说,一边给手下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绸缎放回去。
“是吗?”男人看向张副官腰间的枪,“我记得警备司令部有规定,非执行任务时,不得在商户聚集区携带枪支。张副官这是……违规了?”
张副官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解下枪,双手捧着递过去,连声道:“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走,这就走!”
男人没接枪,只是淡淡道:“带着你的人,滚。”
“是是是!”张副官如蒙大赦,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风波瞬间平息。
苏曼卿走上前,对着男人微微欠身:“多谢顾先生解围。”
“举手之劳。”男人的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站在角落的沈婉宁,似乎对她这身半旧的衣服和格格不入的神情有些好奇。
婉宁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凛。这个男人的眼神太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顾先生里面请,我让伙计泡壶好茶。”苏曼卿热情相邀。
“不必了,我只是路过。”男人摆摆手,转身就要走,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婉宁,“你手里的绣品,倒是别致。”
婉宁一愣,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那方民国街景绣品。她下意识地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细腻的针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将绣品还给她:“有点意思。”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没再多说一句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婉宁心里莫名有些异样。这个男人,明明穿着洋派的西装,却有着比宫里那些王爷更甚的气场,一句话就能让嚣张的副官落荒而逃。他是谁?
“沈姑娘,你没事吧?”苏曼卿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多谢苏掌柜关心。”婉宁摇摇头,“只是那位顾先生是……”
“他叫顾晏辰,”苏曼卿解释道,“是顾氏集团的负责人,听说在军政两界都有些门路,为人虽然冷淡,但向来讲道理。刚才多亏了他,不然今天这事还真不好收场。”
顾晏辰……婉宁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今天这事,倒是让沈姑娘见笑了。”苏曼卿有些歉意,“这乱世就是如此,总有这些人仗势欺人。”
“我明白。”婉宁轻声道,“比起宫里的身不由己,至少在这里,还有人能讲道理。”
苏曼卿笑了笑:“你能想通就好。对了,你那幅街景绣品,我刚才没细看,现在能再让我看看吗?”
婉宁递过绣品。苏曼卿看了半晌,忽然道:“沈姑娘,我有个想法。最近不少学校和报社要定制纪念册封面,若是用你这种‘新景’绣品,或许会很受欢迎。你愿意试试吗?”
这无疑是个更好的机会。婉宁眼睛一亮:“我愿意!”
离开锦绣阁时,天已经擦黑。沈婉宁握着那三块大洋,心里踏实了不少。她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糖火烧,递给素心一个,自己也咬了一大口。
甜香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是她在宫里从未尝过的味道。
“主子,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能安稳过日子了?”素心啃着糖火烧,眼睛亮晶晶的。
“会的。”婉宁看着街上亮起的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黄包车夫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远处传来的电车叮当声交织在一起,热闹而鲜活。
她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多少像张副官这样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叫顾晏辰的男人会不会再次出现。但她知道,只要手里的绣针还在,只要心里那点活下去的韧劲还在,总能在这乱世里,绣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回到客栈,婉宁借着昏暗的油灯,又拿起了针线。她要绣一幅新的作品,绣上今天看到的锦绣阁,绣上那个突然出现的顾晏辰,绣上这乱世里,第一次照进她生活的、带着锋芒的光。
窗外,月光正好,悄悄爬上窗台,照亮了她专注的侧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