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冬。
储秀宫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婉宁苍白的脸。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色宫装,指尖冻得发僵,却仍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一方丝帕。帕子上的并蒂莲快要绣完了,针脚细密,配色雅致,只是那莲花的叶片上,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主子,别绣了,这天儿太冷,仔细伤了眼睛。”贴身宫女素心端来一碗热汤,小声劝道,“方才听管事姑姑说,养心殿那边……又在议事了,怕是这宫里的日子,越发难了。”
婉宁放下绣绷,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她不是什么得宠的妃嫔,甚至连份位都算不上,只是三年前选秀时被撂了牌子,却因一手好绣活被太后留在身边,成了个不起眼的绣女。
这三年,她看着帝后亲政,看着新政推行,也看着宫外的烽火一点点烧到宫墙根下。最近更是人心惶惶,连御膳房的份例都克扣了不少,像她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宫人,日子越发难熬。
“难不难,也得熬着。”婉宁喝了口汤,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不知这宫墙,还能护着我们多久。”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哭喊和奔跑声。
素心惊得手里的汤碗差点落地:“主子,怎么了?”
婉宁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窗纱向外看。只见不少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往宫外跑,嘴里喊着“兵变了”“革命军打进来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那些私下里流传的消息,那些官员们紧锁的眉头,那些深夜里养心殿的灯火……终究还是来了。
“主子,我们快跑吧!”素心拉着婉宁的手,声音发颤,“听说革命军见人就杀,我们留在这儿,就是等死啊!”
婉宁定了定神。跑?往哪里跑?这宫墙四四方方,早已将她们困成了笼中鸟。
“别慌。”她拍了拍素心的手,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木箱上,“把那个箱子打开。”
素心虽疑惑,还是依言打开了箱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半旧的男装,一把小巧的匕首,还有一叠银票和一张泛黄的地图。
素心惊呆了:“主子,这……”
“这是我早做的准备。”婉宁迅速换上男装,将长发束起,又把匕首藏在靴筒里,银票和地图塞进怀里,“我本家不是旗人,是江南的商户,当年被选秀实属无奈。这地图上标着出宫的密道,是我父亲当年托人送进来的。”
她顿了顿,看向素心:“素心,你若信我,就跟我走。出了宫,或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不信,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天由命吧。”
素心看着婉宁眼中的镇定,咬了咬牙:“奴婢信主子!奴婢跟主子走!”
婉宁点点头,拉着素心,按照地图的指引,穿过一条条僻静的宫道,来到一处废弃的假山后。她按动石壁上的一块凸起,果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快进去。”
两人钻进暗门,里面漆黑一片,只能摸着石壁往前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好几次素心都差点摔倒,全靠婉宁扶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她们从一处破败的城隍庙后巷钻了出来。
外面的世界,与宫内截然不同。
没有了朱墙琉璃瓦,取而代之的是高低错落的灰瓦平房;没有了太监宫女的躬身行礼,取而代之的是行色匆匆、穿着各式服装的路人——有留着辫子的老者,有穿着西装的青年,还有穿着军装、扛着枪的士兵。
街上到处是标语,“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共和,平均地权”……风吹过,标语纸哗哗作响,像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素心紧紧抓着婉宁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茫然:“主子,这……这就是宫外吗?”
婉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和食物的味道,粗粝,却充满了生机。她点了点头:“是,这就是宫外。”
就在这时,几个士兵走了过来,看到她们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婉宁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用变声期般的粗哑嗓音说道:“回长官,我们是乡下逃难来的,想找个活计糊口。”
士兵狐疑地看了她们几眼,又搜了搜她们的身,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挥挥手:“赶紧走,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婉宁拉着素心,连忙离开。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像两只误入狼群的羔羊,茫然无措。
“主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啊?”素心的声音带着哭腔。
婉宁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心中也有些发慌,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是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
“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她咬了咬牙,“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她们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婉宁又出去买了两身合身的粗布衣服,将宫里带来的男装换下。
夜里,婉宁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和士兵的口号声,辗转难眠。
她想起三年前,父亲送她入宫时说的话:“婉宁,宫里虽险,但眼下这世道,女子想活下去,不易。若能得个安稳,也好过在外面颠沛流离。”
可如今,宫墙塌了,所谓的安稳,也成了泡影。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乱世能否容得下她们两个弱女子。但她知道,从踏出那道暗门的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困在储秀宫的绣女婉宁了。
她是沈婉宁,一个要在这乱世中,拼出一条活路的女子。
第二天一早,婉宁就出去打探消息。她发现,这京城虽已改朝换代,但百姓的日子还得继续过。尤其是那些有钱人家,依旧需要佣人、绣娘。
婉宁眼睛一亮。她的绣活,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花了几个铜板,买了些最便宜的素布和丝线,在客栈的房间里绣了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枝凌寒独自开的梅花,风骨凛然。
“素心,你拿着这帕子,去东大街的‘锦绣阁’问问,看他们收不收。”婉宁将帕子递给素心,“记住,别说我们是从宫里出来的。”
素心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拿着帕子去了。
婉宁在客栈里等了许久,心里七上八下。这是她们在宫外的第一个希望,若是不成……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心时,素心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主子!成了!锦绣阁的掌柜说您的绣活是一等一的好,让您去店里详谈,说要长期合作!”
婉宁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天无绝人之路。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素心说:“走,我们去锦绣阁。”
两人走到街上,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婉宁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飘扬的五色旗,嘴角微微勾起。
宫墙之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从今往后,她的路,要自己走。
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哪怕乱世波谲云诡,她也要像那枝梅花一样,在寒风中,傲然绽放。
只是她不知道,这乱世的洪流,早已将无数人的命运缠绕在一起。她的绣针,不仅能绣出繁花,或许,还能绣出一段意想不到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