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影下的光
这楼是新起的,钢筋水泥的骨节里浸着潮气,像极了巷口那口总也烧不开的锅。阿芹蜷在单元楼的楼梯间,膝头摊着揉皱的外卖单,手机屏幕亮得扎眼——是银行的还贷提醒,数字冷得像冬夜的瓷砖。
三年前她搬来这时,眼窝是塌的,瞳仁蒙着层雾,看人总顺着眉骨往下溜,活像檐角挂着的冰棱,看着透亮,碰一碰就能碎。那时候男人在工地摔折了腿,石膏从膝盖缠到大腿根,娃的学费单又拍在桌上,红笔圈着的日期像道催命符。她攥着围裙角蹲在厨房,锅沿的水珠滴在脚背上,凉得她打颤:“这日子,是要埋了人罢?”
头回送外卖是春末,风裹着杨絮往领子里钻。她攥着餐盒的指节泛白,敲开写字楼门时,那扇玻璃门映出她的脸——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旧衬衫的袖口卷了三层,可眼神里那层雾散了些,竟漏出点慌慌的亮。那天她在小区门口摔了一跤,汤洒了半盒,被客人指着鼻子骂“没用”,却攥着赔完钱剩下的二十块,在便利店买了袋娃爱吃的奶糖。走出店门时,晚风裹着栀子香扑在脸上,她忽然抬起头,看见楼群缝隙里的月亮,比从前亮多了。
后来她摸熟了这片街区的路,电动车把手上总挂着个布兜,装着娃的作业本,等餐时就蹲在树荫下翻两页。有回碰上下雨,她披着塑料布爬六楼,开门的老太太塞给她杯热水:“姑娘家这么拼,不容易。”她搓着冻红的手笑,眼尾的细纹里浸着水汽,却弯得很软:“哪有容易的呢?可手里攥着活儿,心里就落了底。”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电动车挡风板上,噼啪作响。阿芹裹紧雨衣,裤脚还是被淋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腿上,像缠了块冰。手机导航提示还有五分钟到单,可前方路口的积水已经漫过了台阶,电动车轮子碾过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袖口。
她咬着牙往前冲,忽然车身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餐盒从保温箱里滚出来,汤汁混着雨水漫了一地。她顾不上揉摔疼的膝盖,连忙爬起来去捡餐盒,手指被玻璃碎片划了道口子,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滴。
电话那头传来客人不耐烦的催促:“怎么还没到?超时要差评的!”阿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却很坚定:“对不起,路上出了点意外,我马上重新给您做一份送过去,耽误的时间我赔您钱,您别给差评行吗?”
挂了电话,她咬着牙把摔碎的餐盒收拾干净,推着电动车往回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模糊了视线,可她的眼神却没半点退缩。她想起娃作业本上的100分,想起男人躺在床上说“辛苦你了”时的愧疚,想起那些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工资叠在抽屉里的踏实。
重新取餐后,她骑着电动车在雨里穿梭,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可她却觉得心里有股劲在往上涌。送到客人手里时,客人看着她湿透的衣服和流血的手指,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不少:“算了,你也不容易。”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转身走进雨里。路灯的光透过雨幕照在她脸上,眼里没有丝毫委屈,只有一种“这点困难打不倒我”的刚强。
冬至那天,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阿芹裹紧棉袄,电动车筐里放着给老主顾张奶奶带的饺子——前几天送单时,张奶奶看她冻得直搓手,塞给她半袋刚蒸的馒头,今天她特意多买了份韭菜馅的。
刚到张奶奶家门口,门就开了。张奶奶裹着厚围巾,手里捧着个保温杯:“可等你来了!外面雪大,快进来暖暖。”阿芹把饺子递过去,笑着摆手:“不了奶奶,我还有两单没送呢。”
张奶奶却不由分说把她拉进门,往她手里塞了杯热姜茶:“喝了再走!你这姑娘,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上次我孙子发烧,还是你帮忙送的药,我都记着呢。”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双厚手套,“这是我儿子新买的,他戴不惯,你拿着戴,别冻坏了手。”
阿芹捧着热姜茶,暖意从手心一直漫到心里。她看着张奶奶慈祥的笑脸,又看了看手里的厚手套,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想起第一次送单时被客人骂,想起雨天摔得浑身是泥,可此刻,这些委屈好像都被这杯姜茶、这双手套融化了。
“谢谢您奶奶。”她声音有点发哑,却笑得很真。
夜里阿芹回到家,男人正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她白天换下的脏衣服。看见她进来,他连忙起身,瘸着腿想去接她手里的保温箱:“今天雪大,没冻着吧?”
阿芹把保温箱放在桌上,笑着摇头:“张奶奶给了我杯热姜茶,还送了双厚手套,暖着呢。”她走过去,看见男人手里的衣服已经叠得整整齐齐,裤脚上的泥点也被擦干净了。
男人的脸有点红,语气里带着点愧疚:“我这腿不争气,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在家给你洗洗衣服、做做饭。”
阿芹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什么呢?你在家把娃照顾好,把饭做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她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今天挣的钱,放在桌上:“你看,今天跑了不少单,下个月的房贷又能凑上一些了。”
男人看着桌上的钱,又看了看阿芹眼里的光,眼眶忽然有点湿润。他想起阿芹刚开始送外卖时,每天回来都累得倒头就睡,眼里满是疲惫。可现在,她的眼里有了底气,有了希望,像变了一个人。
“辛苦你了,阿芹。”他声音有点发哑,“等我腿好点了,我就去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咱们一起撑起这个家。”
阿芹笑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咱们一起。”
这时娃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举着刚画的画:“妈,你看!我画的你,骑着电动车,后面有好多星星!”
阿芹接过画,看着纸上那个扎着马尾、眼里闪着光的小人,忽然觉得眼眶一热。灯光下,男人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娃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胳膊上,暖黄的光漫过整个房间。
楼影依旧压在窗外,可这回,阿芹知道,她再也不是那个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人了。她的眼里装着路灯的光,装着姜茶的暖,装着一家人紧紧靠在一起的温度,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照亮了这满是烟火气的日子。风再大,雪再冷,她也敢迎着走下去——因为她知道,只要心里有光,脚下就有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