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得我背上的毛暖烘烘的，我把自己摊在五金店废弃的木头箱子上，像一滩融化的、脏兮兮的黄油。肚子在咕咕叫，提醒我昨晚在垃圾堆里的收获不尽人意——只找到半根没味的火腿肠和几口被雨水泡发的馒头。
得动一动了。
我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然后轻盈地跳下箱子，肉垫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我习惯性地沿着墙根的阴影走，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这条街我太熟了，哪个垃圾桶的盖子比较松，哪家餐馆的后门偶尔会有心软的服务员倒掉些剩菜，我都门儿清。
今天的目标是那个蓝色的、总散发着鱼腥味的垃圾桶，在街角那家生鲜超市后面。
我刚靠近，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妈的，有猫抢先了。
我压低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算是个警告。我沙菲可不是好惹的，虽然我个子不算最大，但我打架够狠，眼神够凶——左耳朵上那道豁口就是我的勋章。
一只玳瑁色的猫从垃圾桶边缘探出头来，嘴里还叼着一小块鱼鳃。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也弓起了背，眼神警惕。
“滚开，这是我的地盘。”我龇出牙，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凶神恶煞。
她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我，叼着鱼鳃的喉咙里也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僵持。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和我们俩互不相让的敌意。我知道接下来大概率要打一架，为了那点可怜的鱼鳃和可能还在桶底的其他东西。我后腿肌肉绷紧，准备扑上去。
“喂！为了口吃的，至于吗？”
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和玳瑁猫同时扭头。一只体型壮实的橘猫蹲在旁边的矮墙上，尾巴悠闲地甩着，正歪着头看我们。他看起来……很放松，一点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关你屁事！”我没好气地吼回去。今天真是倒霉，碰上一个抢食的，还来个看热闹的。
橘猫从墙头跳下来，落地无声，他踱步过来，没看我们任何一方，而是径直走到垃圾桶边，用脑袋顶开盖子，往里瞅了瞅。
“啧，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塞牙缝的。”他语气里带着点嫌弃，然后扭头看我们，“为这打一架，你俩爪子不疼啊？”
玳瑁猫似乎放松了一点，但还是没放下嘴里的鱼鳃。
我依旧保持着进攻姿势，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其妙地松了一点。这橘猫……好像有点不一样。他不像别的猫，要么直接开干，要么灰溜溜跑掉。
“我叫大橘，”橘猫用爪子挠了挠耳朵，“这片儿我常逛。你俩呢？面生啊，新来的？”
玳瑁猫含糊地“呜噜”了一声，算是回答。我没吭声，只是死死瞪着他。
大橘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街对面那家面包店，他们家的垃圾桶，有时候会有没卖完的、过期一天的面包，虽然没啥肉味，但顶饿。就是得过马路，有点危险。”
过马路？我很少去街对面。车流让我紧张。
大橘看向玳瑁猫：“你那鱼鳃，腥了吧唧的，有啥吃头？走吧，带你去找点实在的。”他又看向我，“喂，那个凶巴巴的，你去不去？不去我们可走了啊。”
我……我去不去？
肚子又在叫了。鱼鳃确实不顶饿，而且被那只玳瑁猫啃过了。面包……听起来好像不错。而且，这橘猫的语气，不像是在骗猫。
我犹豫着，慢慢收起了攻击的姿态，炸开的毛也顺了下来。但尊严让我不能立刻服软，我冷哼一声：“带路。要是没有，连你一起揍。”
大橘“嘿嘿”笑了两声，转身，他那条粗壮的尾巴像个小旗杆似的晃了晃：“跟上跟上，动作快点，去晚了就被别的家伙或者麻雀抢光了。”
玳瑁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橘，最终把嘴里的鱼鳃扔回了垃圾桶，跟了上去。我磨蹭了一下，也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尾随在后面。
过马路确实惊险。车轮呼啸着从身边碾过，带起一阵阵热风和灰尘。大橘很有经验，他蹲在路边观察了很久，等到一个绝对安全的空档，才低吼一声“快！”，带头冲了过去。我和玳瑁猫紧跟其后，心脏怦怦直跳。
面包店后面的垃圾桶果然没让我们失望。大橘熟练地扒拉开几个纸袋，里面露出几块看起来只是有点干硬的面包和糕点碎屑。我们三个立刻埋头苦干起来。确实没啥肉味，但那种扎实的饱腹感，是鱼鳃没法比的。
吃饱了，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仨蹲在垃圾桶后面的角落里，舔着爪子清理胡须。
玳瑁猫叫小花，是从隔壁街区被装修的噪音吓跑过来的。大橘则是在这附近混了两三年的“老油条”，他说他认识这片儿所有的流浪猫，知道哪家的阳台冬天会开暖气，热气能透过缝隙传出来，也知道哪个公园的喷水池夏天能喝到最干净的水。
“那你呢？凶巴巴的家伙，你叫什么？”大橘问我。
我舔爪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名字？好像很久没猫问过我叫什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沙菲。”我闷声说。
“沙菲？听着还挺厉害。”大橘点评道，“就是你这脾气，得改改，不然没朋友。”
朋友？我不需要朋友。独来独往才安全。我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毕竟，刚吃了人家带路找到的面包。
大橘提议去他的“秘密据点”休息一下，一个被废弃的幼儿园后院，那里有滑梯和破旧的秋千，阳光好，又安静。
我们跟着他翻过矮墙。果然，这里和外面喧嚣的街道像是两个世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
小花立刻被一只蝴蝶吸引了，蹦蹦跳跳地去追。大橘则找了个最平整的草窝，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露出毛茸茸的肚皮晒太阳。
我有点不习惯。我通常休息的地方都是阴暗、隐蔽的角落，这种开阔、明亮的地方让我缺乏安全感。我蹲在滑梯的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放松点，沙菲，”大橘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里安全得很，除了我们，最多就是几只不捣乱的麻雀。”
我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小花追蝴蝶追累了，跑回来，开始用爪子扒拉一个松果，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大橘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
阳光太暖和了，草地太柔软了。我紧绷的神经，在这种过于安逸的环境里，一点点被瓦解。眼皮开始打架。
不行，不能睡。我强迫自己清醒。
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还是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猛地惊醒，发现是小花正好奇地用鼻子嗅我的尾巴尖。看到我醒了，她也不怕，反而“喵”了一声，跳开了。
我本来想发火，但看到她那双纯粹好奇、没有恶意的眼睛，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发不出来了。我只是把尾巴卷到了身前，继续假寐。
后来，大橘也醒了，他提议玩“扑影子”。傍晚的阳光把树叶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晃动。他觉得那像老鼠。
我觉得这很傻。非常傻。
但小花积极响应，欢快地扑腾着。大橘也加入了，他那胖胖的身体扑起影子来有点笨拙，但乐在其中。他看着在原地不动的我，突然朝我扑过来，不是真扑，更像是一种……邀请打闹的姿态。
我下意识地躲开，低吼：“你干嘛！”
“来玩啊！自己蹲着多没劲！”大橘说着，又用他毛茸茸的大脑袋顶了我一下。
我被他顶得晃了晃。一种陌生的、想要回应这种玩闹的冲动，在我心里蠢蠢欲动。我已经多久……没有像这样单纯地追逐扑打，而不是为了争夺或者自卫了？
在他第三次试图用爪子扒拉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回身也给了他一爪子，当然是收着力的。他立刻兴奋起来，和我扭打在一起，在草地上翻滚。小花在旁边兴奋地“喵喵”叫，围着我们转圈。
我们扑腾，追逐，在草地上打滚，把刚才吃下去的面包能量消耗得一干二净。累了就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从蓝色慢慢变成橘红色。
黄昏降临，风开始变凉。该找地方过夜了。
我习惯性地想回我的那个破木箱子。
“喂，沙菲，”大橘叫住我，“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图书馆后面那个通风口，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凉风，地方挺大。我们仨挤挤，暖和。要不要一起？”
小花也期待地看着我。
挤挤？和别的猫挤在一起？听起来就很麻烦，而且一点也不符合我独行侠的风格。
但是，独自面对夜晚的冷风，和一个可能温暖、至少不孤单的通风口……
我低下头，假装在舔前爪的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随便。”
大橘的尾巴立刻愉快地竖了起来：“那就走！”
我们三个，排成不太整齐的一列，穿过渐渐暗下来的街道。大橘领头，小花在中间蹦蹦跳跳，我断后。
图书馆后面的通风口果然不错，隐蔽，而且有微微的热风吹出来。我们挤在入口处，身体挨着身体。大橘的皮毛很厚实，很暖和。小花的身体小小的，靠着我。
一开始我很不自在，动来动去。
“别乱动，沙菲，”大橘嘟囔着，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好好睡觉……明天……带你们去探索那个新开的烧烤店后面的宝藏……”
他的呼噜声很快就响了起来，小花也发出了细微的、安稳的呼吸声。
夜晚很安静。我能听到远处模糊的车声，近处昆虫的鸣叫，还有身边两个生命温暖的呼吸和心跳。我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和其他猫挤在一起……是这种感觉。
好像……确实比一个人待在破木箱子里，要强那么一点点。
我听着他们规律的呼吸声，闭上了眼睛。今天……好像也不算太坏。
也许，当一只不需要时时刻刻都那么“流氓”的猫，偶尔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