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依旧每天准时透过那面巨大的“窗户”涌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温暖的方法。我依旧会选择其中最饱满的一块,蜷缩进去,让热量渗透进我的骨骼,驱散那些仿佛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寒意。那个浅蓝色的碗,也总是满着,带着那种令我安心的、谷物和奶油的香甜。
日子像一条平稳的、缓慢流动的河。我熟悉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的气味,熟悉了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熟悉了那个黑色扁盒子(电视机)里发出的、被刻意调低的嘈杂声响。我甚至熟悉了她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及她叫我“沙菲”时,那特有的、柔软的尾音。
那个小东西,在眼药水瓶的喂养和毛巾的包裹下,一天天强壮起来。身上的绒毛变得蓬松,眼睛也褪去了浑浊的蓝色,变得清亮。它开始摇摇晃晃地试图走出篮子,对一切充满笨拙的好奇。它会用还没什么力气的小爪子,来扑我的尾巴。起初我有些烦躁,会低吼着警告它,但它只是懵懂地看着我,然后继续它的游戏。后来,我也就默许了。看着它在阳光里打滚,发出细弱的、满足的呼噜声,我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它冰冷微弱的身体。一种模糊的、类似于“责任”的东西,在我心里慢慢滋生。
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相处融洽。她看着小东西扑我的尾巴时,会笑出声,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她会同时抚摸我们两个,她的手指温暖而灵巧,总能准确地找到我耳后和下巴最痒痒、最舒服的地方。
我以为,这条平稳的河会一直这样流下去。直到那一天,河水的味道变了。
那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傍晚。她比平时更早地回到了家,身上带着一种……兴奋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她不像往常那样先换衣服,或者直接去看小东西,而是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哼着不成调的歌。她甚至没有立刻给我和小东西准备食物。
然后,她开始翻箱倒柜。拿出一些我从未见她穿过的、颜色更鲜艳的布料(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她站在那面能照出全身的镜子(穿衣镜)前,转来转去,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亮晶晶的表情。那表情,不像她看书时的沉静,也不像逗我玩时的轻松,更像是一种……渴望被什么注视的焦灼。
她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抹东西,让她的气味变得有些奇怪,混合了化学品的香气。她还往手腕和耳后涂抹了另一种更浓郁的、带着甜腻花香的液体(香水)。这浓烈的气味盖住了她身上我熟悉的、青草般干净的味道,让我有些不安地打了个喷嚏。
门铃响了。不是那种沉闷的、熟悉的敲门声,而是清脆的、突兀的“叮咚”声。
她几乎是跳着跑去开门的。门外站着的,不是那个偶尔会来的、穿着简单、身上带着淡淡汗味和阳光味道的年轻雄性(她的男朋友)。那是一个陌生的雄性。
他很高大,穿着挺括的、料子陌生的衣服,在灯光下有些反光。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混合着皮革、烟草和另一种更刺鼻的、被称为“古龙水”的气味。这气味极具侵略性,瞬间压倒了屋子里她刚刚涂抹的甜香,甚至盖过了食物和我们的气味。
我本能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的呼噜声。小东西也吓得缩回了篮子里,不敢出声。
她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我的不安,反而用一种异常轻快、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声音迎他进来。“林先生,您来啦?快请进。”
那个被称作“林先生”的雄性迈步进来,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哒哒”声,不像她赤足或穿软底鞋时的无声。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屋子,掠过我,掠过篮子里的猫崽,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地方小了点儿。”他评论道,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很快又被那种亮晶晶的笑容掩盖。“是啊,比不上您那里。喝点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占据了平时我偶尔会趴着的位置。他庞大的身躯和浓烈的气味,让那片空间变得陌生而令人不适。
那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垫子上看书,也没有打开电视。她和那个雄性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附和几句,笑声也变得有些夸张,不像她平时那样自然。
我没有再靠近。我远远地趴在餐厅的椅子下面,那里阴影浓重,可以让我观察他们,又不至于被那陌生的气味过分侵扰。小东西也一直躲在篮子里,没有出来。
他们后来一起出去了。临走前,她又补了一次那种甜腻的香水。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里似乎一下子空荡下来,但那种陌生的、属于雄性的浓烈气味,却像一层油腻的雾,久久不散。
我走到沙发边,跳上去,仔细嗅闻着他坐过的地方。除了皮革、古龙水和烟草,还有一种更底层的、属于成年雄性的、带着轻微攻击性的体味。我用脸颊使劲蹭着那个位置,用我自己的气味去覆盖它。但那股味道太顽固了,我的努力显得徒劳。
从那以后,那个雄性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领地里。
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深夜。他每次来,都会带来那种侵略性的气味,以及一种无形的、让空气都变得紧绷的压力。她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格外忙碌和……小心翼翼。她会拿出最好的食物和酒(我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到的词)招待他,说话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放软。
而那个曾经偶尔会来的、身上有阳光味道的年轻雄性,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记得有一次,那个年轻雄性在门外敲门,敲了很久。她就在屋里,却没有开。她站在门后,咬着嘴唇,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门外的敲门声从急促到缓慢,最后彻底消失。我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她靠在门上,很久没有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后来,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把那个年轻雄性留下的一件衣服(一件灰色的、柔软的连帽衫)扔进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那件衣服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好闻的阳光味道。
屋子里的东西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一些漂亮的、闪着光的瓶子(化妆品)出现在梳妆台上。几个印着醒目标志的、质感硬挺的袋子(奢侈品手提包)占据了衣柜的空位。她还换了一个更薄、更大的会发光的板子(新手机),整天拿在手里,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脸上时而露出期待,时而露出失望的神情。
她和那个“林先生”一起外出的时候越来越多。回来时,有时会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仿佛被填充了的光彩;有时则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件小东西发脾气,比如用力摔打一个抱枕,或者把钥匙扔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每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屋子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我和小东西都会变得格外安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会坐在沙发上,很久不动,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里闪烁的画面,但我知道她根本没看进去。那种时候,她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和那个男人不一样的、冰冷的孤独感。
我试图靠近过她一次。在她又一次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时,我跳上去,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她腿边,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有些不耐烦地说:“别闹,沙菲。”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那种下意识的拒绝和疏离,像一根细小的针,扎了我一下。我默默地跳下沙发,回到我的光斑里,但那一刻,阳光似乎也不那么暖和了。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条曾经平稳的河流,下面涌动着我看不见的、混乱的暗流。她似乎在追逐着什么,而那个东西,正把她从我熟悉的那个世界里,越拉越远。
变化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雷声轰鸣,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她和那个“林先生”都在家。他们似乎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交流。不,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争吵。只是他们的声音被雷雨声掩盖了大半,我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尖锐的词语碎片。
“……你说过的……项目……”
“……钱不是问题……”
“……那你是什么意思?”
“……玩玩而已……当真?”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尖叫。他的声音则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突然,屋子里响起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清脆刺耳。紧接着,是那个雄性不耐烦的低吼:“够了!你以为你是什么?收起你那套!”
门被猛地拉开,又“砰”地一声巨响摔上。那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雷声,震得墙壁仿佛都在颤抖。他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雷雨声重新占据了主导。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我从藏身的椅子下探出头。她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我,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地上是一只被打碎的玻璃杯,碎片和水渍溅得到处都是。
她没有动,也没有哭出声。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地蹲下身,不是去收拾碎片,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听到了一种被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声音比外面的雷声更让我感到不安。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我没有靠近地上的碎片,只是在她身边不远处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推开我。她就那样蹲在那里,呜咽着,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直到天边泛起一丝灰白。
第二天,她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活动。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她没有去上班,也没有接任何电话。那个会发光的板子(手机)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屏幕漆黑。
她开始收拾东西。
不是像往常那样整理,而是把那些曾经让她欣喜不已的、闪着光的瓶子,那些印着醒目标志的硬挺袋子,还有那个“林先生”偶尔留下的几件小东西,统统塞进了一个大的行李箱和几个纸箱里。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她拿起那件被她扔进垃圾袋、却又不知何时捡回来洗干净的灰色连帽衫时,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把脸埋进那柔软的布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又开始微微颤抖。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她只是很快地把那件衣服也塞进了箱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几天后,有穿着统一服装的人上门,搬走了那些箱子和行李箱。
屋子里一下子空荡了许多。梳妆台上只剩下几件她以前用的、朴素的基础用品。衣柜里也空出了一大半。
她又变回了最初我认识的那个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素面朝天,身上重新散发出那种干净的、青草般的气息。
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下班后会兴致勃勃地拿出羽毛玩具逗我玩,或者抱着小东西在阳光下看书。她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坐着,看着窗外,眼神里有一种被掏空了的疲惫和茫然。她依旧会每天给我和小东西的食物碗填满,会清理我们的猫砂盆,但那些动作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义务,缺少了之前的温度和专注。
她身上的光芒,似乎随着那些被搬走的箱子和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雄性,一起消失了。
我依旧每天在阳光里打盹,依旧会在她回家时走到门口迎接,依旧会在她坐着的时候,安静地蜷缩在她脚边。
只是,当我偶尔靠近她,试图用头蹭她的手时,她会伸手摸摸我,但那种抚摸,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疏离。她的目光常常会穿过我,落在某个遥远的、我不知道的地方。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光依旧每天涌进来,食物碗依旧是满的。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就像那个雨夜被打碎的玻璃杯,即使把碎片都清扫干净,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却留在了空气里,留在了她的眼睛里,也留在了我这个短暂的、名为“家”的容器壁上。
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看着窗外。天空很蓝,阳光明媚。
可是,冬天,好像又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