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的伤口，比预想的更为棘手。
练红袖盘膝坐在冰冷的青玉砖地上，褪下右肩破损的衣料。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浓雾滤得昏沉暧昧的月光，她看清了那道伤口——约两寸长，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最深处隐约可见森白肩骨。
而真正令人心悸的，是伤口周围缠绕不去的暗紫色气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持续不断地侵蚀着血肉，阻止着伤处的愈合，甚至试图沿着经脉，向心脉游走。
她尝试运转灵力逼出这股诡异力量，却发现丹田内息因旧伤之故，本就运转滞涩，此刻更是被那暗紫气息干扰，如同陷入泥潭，难以凝聚。
每一次灵力冲击伤口，带来的都是加倍的剧痛与更深的寒意，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鬓角。
不能任由它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从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枚散发着清冽寒气的“冰魄符”。
这是她往日任务中所得的保命之物，能暂时封冻邪祟之力。
指尖灵力微吐，激活符箓，一道精纯的冰寒之气瞬间笼罩了右肩伤口。
“滋滋……”
轻微的腐蚀声响起，那暗紫气息与冰寒之力相互抵消、纠缠，带来的是一阵仿佛要将骨头都冻裂的极致冰痛，随即又转化为烈火灼烧般的剧痛。
练红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没有痛呼出声。
她身体微微颤抖，单薄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许久，那暗紫气息的蔓延之势终于被暂时遏制，颜色也淡去了少许，但并未根除，依旧如同毒蛇般盘踞在伤口深处。
冰魄符的力量耗尽，化作一小撮灰烬。
她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桌脚，剧烈地喘息着，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浸透。
月白的道袍紧贴着肌肤，勾勒出过于消瘦的轮廓。
肩头的痛楚并未消减，与心口那沉寂了六十年的旧伤隐隐呼应，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内而外，细细密密地扎刺着她。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强撑着最后的清明，检查了一遍房门和窗口设下的简易禁制，确认无误后，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挪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
她没有选择那张看起来柔软舒适的床榻，那太过暴露，也太过……引人沉溺。
她只是将双臂交叠在冰凉的桌面上，额头轻轻抵着手臂，试图借此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
窗外，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听不见。仙苑内甜腻的香气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如同古墓深处散发出的腐朽气息，若有若无。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一两声极轻微的、像是门轴转动，又像是叹息的声音，飘忽不定，很快又消失在死寂里。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伤痛中，逐渐模糊、沉沦。
她好像……睡着了。
却又像是坠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她依旧穿着一身月白，却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上。
天空是压抑的暗红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扭曲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在蠕动。
狂风卷着腥甜的气息，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然后，她看到了。
前方，一道身影背对着她，伫立在尸山骨海之巅。
那人穿着一身……红衣。
那红，灼目、刺眼，仿佛是用最浓烈的鲜血染就，又像是用最炽烈的火焰织成，在暗红的天幕下，燃烧着一种决绝而惨烈的光芒。
衣袂在狂风中翻飞，如同展开的血色羽翼。
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墨黑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那人手中，似乎握着一柄剑，剑身……也是暗红色的，不断有粘稠的液体从剑尖滴落，融入下方的骸骨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悲恸与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练红袖淹没。
她张了张嘴，想呼喊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朝那个背影奔去，双脚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红衣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就在即将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猛地将练红袖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梦境中拽了出来！
她豁然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额头上布满冷汗，右肩的伤口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被牵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彻底清醒。
天光并未大亮，窗外依旧是那片驱不散的浓雾，只是颜色似乎从深夜的墨黑变成了灰蒙蒙的铅灰色。
房间内，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练师姐！练师姐！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洛凡带着急切和担忧的声音，伴随着更用力的敲门声。
练红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梦境带来的心悸与身体的不适，快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用未受伤的左手拢了拢散落的长发，这才起身，走到门边，撤去了禁制。
房门打开，门外站着洛凡、苏晴和石岳。
洛凡脸上满是焦急，苏晴眼中带着审视与关切，石岳则是一脸憨厚的担忧。
唯有苏芸璃，依旧静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廊柱旁，白衣胜雪，面容清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无事。”练红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她侧了侧身，将仍在渗血、被暗紫气息缠绕的右肩隐在门后阴影里，“只是昨夜未曾睡好。”
洛凡明显松了口气，但苏晴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色不同寻常的苍白，以及额角未干的冷汗。“练师姐，你的脸色……”
“无妨。”练红袖打断她，转移了话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洛凡这才想起正事，神色又凝重起来：“是天枢门的人。他们昨夜失踪了一名弟子，今早被发现……死在了西边那座废弃的戏台上，死状……极为诡异。”
死了人？
练红袖心头一沉。在这诡异的“极乐仙苑”，死亡，恐怕仅仅只是开始。
“还有，”苏晴接口道，声音压得更低，“金娘子派人来传话，说是巳时正，请所有宾客前往‘百花厅’享用早膳，并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在这秘境之中，所谓的要事，必然与闯关相关。
练红袖点了点头，表示知晓。“我们稍后便去。”
关上房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闭上眼。
梦中那片血色的荒原，那道灼目的红衣背影，以及那撕心裂肺的悲恸，依旧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那红衣……是谁？
与她遗忘的过去，与她心口的伤，又有何关联？
肩头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危机。
她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再次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月白道袍，将所有的脆弱与疑虑，尽数掩藏于这清冷素净的颜色之下。
当她和苏芸璃一同走出房门，与洛凡三人汇合时，她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沉静淡漠的模样，唯有过于苍白的唇色，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五人沿着依旧寂静的回廊，朝着金娘子所说的“百花厅”走去。
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熄灭，只有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浓雾，勉强照亮前路，两侧的房门依旧紧闭，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又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静静地窥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前路未知，杀机暗藏。
而那场血色梦魇，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沉甸甸地压在了练红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