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照不宣的悸动
阿婆那句“只为缠绕他心上人转世的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小小的吊脚楼内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巨浪。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柴火在火塘里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却也显得那寂静更加深沉。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唯有那传说中由战神之泪化成的云雾，愈发浓稠地缠绕在窗外，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窗棂，静静地、固执地凝视着楼内的两人。
林溪捧着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碗中姜茶的热度透过陶壁传递到掌心，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诡异熟悉感的寒意。
转世的魂……
蚩尤大神……心上人……转世的魂……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尘封在灵魂深处、连她自己都未知的大门。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初遇陆沉时那恍如隔世的震撼，想起自己无意识画下的将军背影，想起梦中那个永远追逐不上的、让她心痛如绞的身影……
难道……难道那些并非空穴来风，并非艺术家的敏感多思？难道阿婆这个看似荒诞的传说，竟真的与她，与他，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关联？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肉跳，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陶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惶然地投向坐在对面的陆沉。
而陆沉，此刻也正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之中。
他比林溪更了解九黎城的历史与传说，但也从未听过阿婆今日所说的这个版本。这不再是泛泛的神话，而是指向性极其明确的、带着强烈宿命色彩的故事。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听到“转世的魂”这四个字时，他胸腔里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尖锐而熟悉的抽痛。
那痛楚，与他在蚩尤祠前初遇林溪，看到她泪眼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也与更早之前，那些困扰他多年、关于战场、离别和一个模糊女子身影的破碎梦境隐隐吻合。
他一直以来以为那只是身为九黎后裔，对祖先荣光与悲壮历史的感同身受，抑或是肩负开发重任带来的压力所致。可此刻，听着阿婆的传说，看着眼前这个与梦中身影隐隐重叠的林溪，一个更加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浮上心头——
那萦绕不去的梦境，那初见她时莫名的悸动与心痛，那在梯田暴雨中失控的担忧与恐惧……这一切，是否真的有着超越现实的原因？
他的目光从窗外那纠缠的云雾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林溪的脸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盛满了与他相似的震惊与无措，苍白的脸颊因为火光的映照和内心的波澜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微微张开的唇瓣欲言又止，像一朵在风雨中颤抖，亟待呵护的花。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噼啪作响。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看到了难以置信，更看到了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共同的猜测与悸动。
那是一种超越了初次见面好感、超越了理念共鸣的、更深层次的灵魂战栗。
他想问她，你是否也做过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是否也在见到我时感到过心痛？是否也觉得阿婆的故事……并非只是一个故事？
她也想问他，你是否见过我画上的背影？是否也曾感到这云雾在为你我而缠绕？是否……也相信这世上真有轮回？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堵了回去。
那是理性对荒诞的本能排斥，是现代教育对迷信传说的天然质疑，更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怯懦。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如果他们真的背负着某种跨越千年的宿命？那这份刚刚萌芽、尚且脆弱的情感，又将置于何地？是命运的恩赐，还是……更沉重枷锁的开始？
于是，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震撼，所有的悸动，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林溪飞快地低下头，假装被姜茶呛到，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无所适从的眼神。她捧着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已经变得温热的姜茶，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专注的事情。
陆沉则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他伸出手，拿起火塘边的一根细柴，无意识地拨弄着塘中的炭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深邃的侧脸，明明灭灭，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阿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悲悯与了然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她重新拿起那个苗绣香囊，一针一线，缓慢而坚定地绣着，仿佛在绣制着某种命运的图腾。
吊脚楼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
但这静谧，与方才传说讲述前的宁静已截然不同。此刻的静，是暗流汹涌的静，是心照不宣的静。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在两人之间穿梭、缠绕，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却又因为那太过沉重和奇异的可能性，而谁也不敢轻易去触碰，去确认。
他们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惊涛骇浪里，却又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心中同样的波澜。
他听得见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感受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而压抑的气息。
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引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滋生、蔓延。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他们仿佛都能听到彼此灵魂深处，那因同一个传说而响起的、巨大而混乱的回声。
这认知，让他们感到恐惧，却又……莫名地，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与期待。
过了许久，久到火塘里的柴火都添了一次，陆沉才终于站起身。他的动作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那略显僵硬的背影，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他对林溪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掠过，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林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陆沉转身，对阿婆点了点头，便大步离开了吊脚楼。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云雾之中，仿佛也被那传说中战神的思念所吞噬。
林溪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手中陶碗的温度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冰凉，一如她此刻混乱而又莫名空落的心。
阿婆的声音在一旁幽幽响起，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云雾散了，还会再聚。该来的，躲不掉；该续的，断不了……”
林溪浑身一颤，缓缓收回目光，心底那片因传说而掀起的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心照不宣的悸动，如同窗外无声缠绕的云雾，在这一夜，深深地种在了两人的心底，再也无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