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潇王心里思量之事,且说阿凌暗夜里脚步虚浮地出了书殿,他足下乏力却心急如焚,在殿里找了个寻常的矮圆宫灯,就往外头撞出去。才走了没几步,迎面就与一个人撞个满怀!阿凌心情本就焦郁,立时恼了,红了脸道:“你这人半夜三更……”本待说那人“去捉鬼呢?!”却抬头看清那人是辛维田,自悔失礼,忙关怀他道:“贤弟半夜怎么在这里?”维田道:“我自是恨你,给你下毒来了!…唉!是鸳嫂子不放心你,催我好几天了。前几日,我也没给你制出新药来,没脸见你。今日里我去瞧了清月,清月她能下床了,眼睛在白日晴天已好了,夜里也能瞧见影子了!我自然又找她商量看怎么救你,正好显老也在,我们便又弄出一个新方子…阿凌…我知道你怕苦,不耐烦喝汤药!这个药丸不苦的,还有一股子甜香!我半夜里特意拿来给你用,哥哥,你说,它该叫什么名?”
阿凌听见清月好转,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可一瞬想到碧鸳,心里又慌起来,他出了两指,自维田手里的小木药盒中小心拈出这灰绿色的丸药,道:“这…要真能有用就好了!唉!看着都是草药碾的,配我这草木之人,正合适!就叫草木丹好了。”
阿凌又把维田仔细看了一看,见他秀目微肿,疏眉略簇,那薄薄的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唇角好像也有些肿呢!阿凌见了,心疼不已,柔声细语道:“阿田贤弟!这几天夜里我躲着不见人,你心里也怨我吧?几夜不见,你莫非遇了什么事,怎么这般憔悴?你可别为我熬坏了!我其实不妨事了……”他还想劝几句呢,可那毒伤,竟连几句话也不容他说完了!阿凌按着胸口猛咳一阵子,自己捶了几下,又虚弱费劲地出了一手带住阿田的胳膊,道:“正好…我本来要去寻你呢!阿田,忠义小将军…遇了事,现在潇王的府里。徐老他们说,他也中了毒,十分严重,是什么霜天月之毒!阿田,你听说过吗?”
“这个我听说过,此乃天下第二寒毒。解法很简单,要用热毒相克,方能解毒。阿凌,你的血可解他的毒,可他的毒,若进入你的体内,非但不能销解珍琇石之毒,却能抵销任何其它寒性药的药性。好哥哥,这事儿你别管了!你要救他,失血不会少,以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能行?!”
“唉!既然如此,那不行也得行!徐本老爷子和戚伟华尚书大人,都指证忠义杀害了乔舜安大人。阿田!忠义和我相交莫逆,我哪里肯轻易相信!”阿凌拉了维田,他神色平和,一如此时空中的白月。兆凌仰面望月,眼中蓄泪喟叹一声,喃喃道:“忠义是个渔家子,可怜爹娘都没了。龙都城里唯一的血亲是他大姑妈,也是个五六十岁的人了。可怜她也是个贫寒之人,没有势力,纵心里担心爱护着他,想必也没个办法。我看他其它那些亲戚,往日尽是巴结他何大将军的。可一旦这事闹起来,这些个表面亲戚见他走了背运,一定纷纷转头跑了,谁是真心疼他的?如今,我只有看在往日的兄弟之义上,豁出命去撑着他这一回!阿田!实话同你说了,我前年叫了他一声弟弟,现下既使人家都告他,我还是信他的!”
维田又含情瞧了阿凌一眼,见他身上还是那领旧的墨绿色宽身袍子,阿凌平日里看作宝贝似的,一直说他娘子的针线好。殊不知他现在瘦成这个样子,那旧袍子早不合体了!他穿了寻常米白衬裤,岳母给纳的米白细绸面靴子,不用看,袜子上定是绣了荷叶,还是他娘子当姑娘的时候送他的第一件东西。有回闲聊的时候,他自己说的,这双袜子,都随了他至少有五年了!……他哪像皇上啊?掌朝隐王爷…和这身装束也挨不上边啊。他…这时的阿凌,不仅只是个书生,还看着是个穷书生呢!一霎维田想到:他是这样的,我们才好亲近。这样,这几日里我遇的事儿,才不算个事儿呢!
“唉!那你可信我?我晓得,你这个犟人是拉不回的!我不拉你,随你去吧!你既叫我贤弟,我也只能舍命还情,再帮你一把了!”辛维田皱紧眉尖嗔怪道:“那你在北宫门等我,我去清思偏殿宿处拿上药箱等物,再和你去潇王府!”
这维田在这几日,兆凌不知道的时候,究竟遭了什么事?看官听我以后慢表。如今且说众人会齐在潇王府外,迈进府门,阿凌率先在迎接的人里头一眼就找到了紫伶少侠——筱敬堂。
阿凌乍见筱少侠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这个人俊得出奇,眼角飞光,有着墨画的双眉,纤细又带着英气,前额不高不低,正是好处,那双眼,直似蓄了千顷烟波,再放一轮明月沉在里面似的,无尽温柔、包容眸中。五官秀而不妖,气质贵而不骄。挺拔修长的身子,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紫底绣金线的薄夏袍子,束了一根再平常不过的暗紫布质腰带,可那不尽的俊逸之态,已迷得人挪不开眼!可说是:身如绿柳立章台,态似彤云拥玉阙。这人生得,竟与惜花郎有八分神似!阿凌愣了一时,他一向冰冷的手心里一霎沁了汗,他在心里道:“不可!天下相像之人也是有的!人家是名伶,又是朝廷挑中的奇士,我可要稳着点,莫要唐突了他,叫筱老板笑话我!”呆了一时,又转念想道:“朝里最重出身,他一介优伶,却得了天枢阁舵主之位,定是不凡的!”
于是,阿凌贪恋地多看了一眼紫伶,才压住了乱思,示意众人免礼,自随着众人到潇王卧房看了忠义。又随众退了出来,单留维田在内。戚伟华眼里似要喷火,碍着阿凌,没有发作。忠义仍昏迷不醒,维田独自向前诊看过,退出说道:“何将军中了两种毒。手臂上的毒镖,虽已取下,但留了印记,是无仁那边的樱落之殇,这不稀奇。春冰哥哥教过我,我是能解的。关键是霜天月之毒,毒在血中,致他昏迷。他现在靠武功内力保命,若十日内无解,元气失尽。一旦童子功散,忠义将军武功全失不说,命也决计保不住了!我看他的情况,已昏迷了三天左右。幸亏有好心人喂他饮水,日日灌他流食,不然呐,他也活不到现在啊。”
阿凌满心感激地望向徐老,谢他道:“徐爷爷!谁也没你这么细的心!您可真是个大好人!您既怀疑小何是凶手,却还苦心留着他的命……爷爷…我替忠义谢谢你!”
“圣上您可别!何大将军就算有罪,生病也有请医的权利。这是您以前说的!老奴觉得有道理,自然顺着您!王法还没判他呢,他害我的清白也存疑。老奴可还不能放他送命!”徐本沉着脸道:“老奴的眼睛雪亮!我不是怀疑,是确定!乔舜安,就是何忠义杀的!”
阿凌沉默了一瞬,掩口又重重的咳了几下,挑着眉饶有深意地瞧了阿田一眼,眼中明明尽是爱惜关怀忠义的意思,出了右手扶了维田肩膀,哑着嗓子淡淡道:“事不宜迟,我随你进去,怎么做,听你的!先救他醒了,若有死罪,再判他!若他有了些气力,丢他到龙都天牢的明断堂去审,让正诘哥哥费心,凭他死活,我不管了!”
维田神色极复杂地望了兆凌,无奈地叹了一声,扶了他进去,在忠义床旁桌边坐了,维田将小利刀自药箱取出,泼了烈酒,烫过烛火,又怜惜至极瞧了阿凌一遍,道:“我在你腕上开一线口子,你向这只药钵里,滴入一小钵子血。我再取小何一点血滴进去。然后辅以药材,炼制半个时辰方成药丹。此药入他体内,三刻起效。不到四更天他就能醒。”
“行!”兆凌温柔而焦急地催他道:“你快点儿动手,弄好以后,我在这儿等他醒。待会儿我先问他,最好不要去大理寺,免得坏了他的威名。”
“别逞强了,胡来!你那身子,再取了血,那么虚弱,怎么能留在这儿呢?咱的马车现成,完了事儿,我扶你立时就走。明儿让厉大人问事儿……”维田脸上发红,压了嗓音,却明显带怒了,他停了手,不去用布擦刀刃,扫了兆凌一眼,“哐”的一声搁了刀子,嗔道:“让你取血是别无他法,你若还在这熬着,要送命的!小何的毒,我不治了!”
“咱快点!等他醒了,我问,你记,顺便你看着我。我万一不好,不是还有你呢吗?”兆凌苦笑了一下,柔柔地瞧一眼维田,自己卷了袖子,道:“快点!刀口细些,要不以后娘子见了,我不好哄她。”
维田心疼了,他垂下眼睑,皱了细细淡淡的眉毛,秀美的眼睛避开阿凌的眸子,却看向他的腕子,声音越来越低:“抹了麻沸散,取的血就失效了,不能制药。你忍一下,刀口不浅,八成要留疤的!”
阿凌满不在乎道:“不怕!等以后还戴上他给的钢镯遮着,啥也瞧不出来!”维田道:“你就这么相信,小何一点儿事儿没有?以后那凶器钢镯还能还给你?”
“唉!相信!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是朋友,我便一辈子信他。”阿凌口里“啧”了一声,疲倦地用右手撑了额头:“乔大人是他拼命保护的,他为舜安流血流汗,他没有理由杀他!他武功盖世,舜安是个文人,他要害他,啥时候不行,非要趁着大伙都在,还能给徐老瞧见?擅杀大臣,是叛逆死罪啊,他平素机灵,不可能不知道!再者,阿田!我问你,你何曾见过,一个人预备要杀另一个人时,还惦着他受惊染病,要先给他端碗粥的?!还有,他一向和舜安都不熟识,舜安年纪大他9岁,当官比他晚一年,两人在此之前没有交集!舜安他是……”阿凌努力地想了一想,道:“我想起来了,他们俩都是寒门。何忠义原籍是龙都的,舜安是从贫寒冷僻的月岭之地考上来的。之前,他俩八杆子打不着呀。没有公仇、没有私怨,我想不通……忠义…怎么可能害舜安呢?耳听、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我看这事儿一定有蹊跷!”
维田一边听着阿凌的话,手上不停。他的手法利落,不多时血取好了,伤药上了,腕子也包好了。维田看那兆凌的脸却也和白纸无异了。维田急着拉他站起,催道:“赶紧走,另找个地儿歪着去!待会儿他醒了,我唤你。”
阿凌又关切地向旁侧瞥了忠义一眼:“我还成。就在这熬一会儿吧。”
“你……”维田离了忠义,上前扶了兆凌的后背:“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非要盯在这儿,候着他醒啊?”
“阿弟不知道,他不能由正哥哥他们先问!其实,正哥哥他们在这儿问也不要紧。就是不能去朝上,也不能上大理寺或是明断堂!要不……要不可就完了!我知道忠义性子傲,明里暗里得罪不少人。还有朝里好多武将,他们不满忠义少年得志,都恨着他呢。这事儿一走正路啊……”阿凌掩了口,好似十分费力地大咳了一阵子,那咳声透出痛苦,显得无助而凄惨。他轻轻拭了唇边的血,熟练地叠好了随身的白绫帕子,怕也似的迅速藏在怀里,才接着道:“不管他有没有事,我怕他都要给暗刀子伤了!我在这守着,他一醒,我先问他。一会儿好心里有个数,能帮就…帮他一把……要是帮不上……我再走不迟!”
维田听了,默不作声,仔仔细细把药材捣碎,调在二人的血里混了,道:“你先喝点水,把草木丹服了吧。他的丸药一会儿就好,他过三刻钟就醒了。”
阿凌坐在何忠义床边的圆桌子边,只觉心里又急又怕,莫明怯起来。他一杯杯地喝着茶,那门口的戚老等人由潇王爷伴着也在喝茶——正诘和文哥儿也已到了,戚老的眼中精光一现,站起身来,拽住厉正诘道:“大人!舜安死得冤呐!何小贼和皇上有交情,老夫了解!咱们这个代理皇上,心肠很软的!怕是一定会偏袒他!厉大人!您的良心可要放正呐!”
厉大人望了阿文一眼,道:“我先不进去了。文哥儿,你进去。记住,你代表我,还代表朝里!一会儿,别管凌弟怎么看,你要把你听到的、看见的,详细记在脑中,一字不差的告诉我!阿文呐!凌弟特意找你来,是爱护栽培的意思。他正是要你历练呢!你要记住!问疑犯,你万不能带私情,别人若带私情了,你也要岿然不动。干正事,要学海青天!知道吗?”
文哥儿跟了正诘这段日子,成熟了许多,眼下诚心点了一下头,道:“多谢厉大人指教!那我先进去了。”
说着,叶文便走进潇王爷的卧房。这里头是简朴的,同时也展示了兆贤的精明!这是他名面上的府邸,自然平常不过,平素里精明强干文武绝伦的潇王,府邸卧房也自有着一股子文气呢!室内也自有字画和乐器在内:唐伯虎画的美人挂在墙上,极品书帖压在枕下,一支玉笛放在床边茶桌的笛架上。一盆软绵绵青翠翠的文竹,在桌上不经意的摆着,屋子右侧有一张琴案,上头以一片红绒布,盖住了伏羲古琴。谁也不知道,就在阿凌跟前的这张琴案下方有一个大屉子,里头有一只蓝绸面海波纹的细长盒子,那里头便是那腾龙仅有、世上难寻的双头人参。谁也不知道,潇王爷在每个独处的夜里,手中摩挲着这只盒子,想过多少遍。多少回,他总是那样想着:
我从少年时起,爱上了蔡大人的爱女虫儿。我救了她两回,误了她一生!人说她是个漂亮女子,只有取个贱名才好养活。在我眼里,她便是凤凰。伏虎犯境,我少年时冒险救过她,也向爷爷请求过,可谁知我爷爷做主,虫儿成了我嫂子。她若嫁了个好人,我也就不争了,谁知我哥江王却是一个大烟鬼!父亲听信中华术士的话,让我娶了个比我大的贵女。而我对她一直没心思,王妃年轻轻的得了心悸病死了。我愧疚之余,同时也为了报复我爹,一直没有再娶别人!可我这心里不空!虫儿…虫儿,现在终于在我眼前了!虫儿少年的时候,跟着蔡大人夫妇带着我哥去竹城做人质,不知吃了多少苦?蔡大人两口子都在那儿去世了,伏虎国在二十四年前灭了,虫儿带着一身伤被我救回来,虫儿的伤,居然都是江王给的!之后,我们就瞒着所有人又好上了,老爹漭王说是为了萧姬中的风,那都是幌子!我是欺负他开不了口,故意到太皇太妃那儿放的风儿!就他那凉到骨里的性子,死十个妃子也换不来他一滴泪!其实,那是给我气的!他气我,我恨死他!他好的时候告诉过我,当初煽动爷爷让虫儿嫁给我哥的人就是他!他只为,争皇位时蔡大人反对了他,又因什么寻常女子压不住我哥发狂时的性儿,就昧着良心去求爷爷……我现在非要和虫儿当他的面自在逍遥,我非气死他不可!兆凌!我要光明正大和她在一起,只有这个法子。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是应该救下你,独得你的恩宠,然后求着你成全了我这件心事……还是,我眼巴巴的等着你死,经大挑坐上皇位,然后顶着骂名抢了她……潇王的想法,除了他自个儿,没一个人清楚,而他自己也是迷惘不定。
不提兆贤,只说当下阿文一眼瞧见了兆凌,眼睛就酸酸的!又是好几日不见他,他那精力,明显又衰弱了些。惯穿的衣袍也不合身了!他却凝眸无声地瞧了床上的忠义,极为专注,似乎把身边的维田都忘记了,又似乎连他自个儿他也给舍出去了!兆凌看着忠义那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灰败虚弱的脸,不禁在脑中缠了一回。想着忠义走的时候,那么英气勃勃,可现在…区区三个月光景,弄成了这样!阿凌不觉好心疼!半晌他才收回眸光,看向叶文,隐了忧伤,热切地笑道:“正哥哥真好,他这是给咱们每个人留退路呢!文儿!快过来!让我瞧瞧你瘦了没有?你怎么了?蔫蔫的,竟像要哭了似的?过来……你在正哥哥那儿,学的好吗?”
文儿咬了咬嘴唇,眼泪还是自他单眼皮的亮眸中一颗颗的落下来:“…凌哥儿,我学的好着呢!只是心里不快活!因为…我哥说的话,怕是要应验了…你和我,终究要远着了……咱俩八年没分开过呀,我乍一见你这个样子,我……”
阿凌抬起泪眼把文儿仔细打量一遍,他现在无官无职,却穿着大理寺低阶随员的衣服,只作为正诘个人的随侍。阿凌看得出,正诘却是十分重视他的。阿凌努力压了心绪,眼泪却还是涌出美目,自他那极苍白灰败的瘦脸上抛了下来:“别惹我难过了!我怎么会疏远你呢?不会的…维田阿弟在呢,有他作证,我到死…都疼着你…我天天盼着,把大伙儿聚着…日子再短也值得……”
维田见了,不忍起来,劝道:“你稳着点,别伤了心,坏了药力!”
一时忠义悠悠醒转来,睁开眼便见了兆凌,他一个小铁汉子,却大失常态,哭了会子,直接拉了阿凌的手道:“哥哥!我完了,这下,我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白了!乔…乔舜安,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真的!我不是胡说,哥!游龙镯还在,你还信不信忠义啊?”
“忠义!你这个……小贼!你…擅杀大臣,是死罪!你擅杀他人,都是死罪啊…你虽年少,这点你怎么可能不懂……你是天下第一,先皇钦点的武状元,你却害了比你晚一年、同届的文状元……你叫我信你……”阿凌深蹙了眉尖,语音也激动至极,美丽的眼中也顿时现出了怒意,他努力制住怒意,温柔地对上了忠义那露出颓意的眸子,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身边亲人少,朝里人缘半个没有。我是想信你…这才来撑着你的!可是忠义!你真有罪,谁也不好救你!事到如今,你也别怕!我倒要听听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说!”
戚伟华站在门前,清清楚楚听见阿凌和忠义的对话,气得连官体也不顾了,恨不得冲进门去打杀小何,好给舜安报仇!幸好被正诘和潇王拽住,这位已致仕的老大人认定,阿凌会护着自个儿的朋友!老人性子上来,不顾阿凌的面子,甩手离开了潇王府。他这一去,先回家含着血泪写了个申冤血书,然后这位正义的老人手拿着绢帛血书,到四下里跑了一夜!桂王爷及满朝众臣,无人不知道忠义招供的事儿了!桂王想起前番赌输的十万两,气得今儿一整夜一时也没有入睡!久不上折的老王爷,自己颤着手拄着笔,磕磕巴巴地凑了一篇长文,拿给了旁侧的幕僚程文举:“文举,我的文章行不行?何忠义小贼!你果然不是好东西!明天拽了你下来,换上得胜,虽然他也和我不对付,可毕竟是你儿子。你是我妹夫,咱又是这关系!换上得胜,总是多一个自己人!诶?这得胜在雪戟城忙乎什么呢?惜花驸马完了快一年了,皇帝还让得胜去找……偏偏满朝文武谁也不敢提让他回来的事儿,唉!”
程文举老爷捋了捋一缕小须,搭着桂王肩头笑道:“王爷!您的文千万不可以呈上!您得压到最后才最稳妥!文里千万可别提得胜呐……放心吧,你妹夫能骗您吗?何忠义这事儿,戚伟华的血书上,您千万别签字!自有人能整倒何忠义,但绝对不是戚伟华!”
桂王谄笑道:“我听妹丈的……”
不提戚伟华趁夜哭到大臣们私府上去讨公道,只说当下何忠义见兆凌听说他害了乔舜安却依然有耐心听他辩解,余光又瞧见阿凌右腕上包好的伤,心里已是感动莫名。这小子也顾不上面子了,他阖上眼,把那几日的过往仔细捋了一遍,忽地,他眉尖越皱越紧,他倏然开了眸子,眼中睿智明澈的精光一动,右手下意识地扣紧了兆凌那只皮包骨的左手,何忠义脱口道:“乔舜安是伏虎谍者!他背后还有人!”
“你……”阿凌听了,与忠义对望了一刻,他强压面上眸中显而易见的怒意,压着声儿说道:“人给你害了,你还要这样编排别人!何忠义…事已做下了,你也不要慌,先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说不出道理,那镯子,我去要了来,还给你小子,叫你在刑场上戴着去!”
凌哥哥,我求你!你一定要信忠义啊!我这个人人缘不好,但是绝对不会昧良心的!这事儿就先从我们去出使开始说起吧。四月里,我与乔舜安到了桑日境内,在分界碑前遇见了德仁皇弟的人,使臣说让我们回转腾龙,不要管他国龙位之争。只要我方秉持中立,七月德仁践位,必还大公主等人!乔大人听了,和我商议,拨马回程,回国算了。哪知我们一千人马回军行至九松驿,遇见卫流光带着五千人马,同着传旨的徐总管到来,旨意要我们留下继续与无仁谈判!我方事先得到的消息,后来证实也不确切。流光率人来的第一天,德仁的人前来,告诉我们他的多位部下及我方大公主等人都给无仁押在银霜宫城。德仁向阿光请求,借我们的手救他的人出来,等他上位,立马还人!我同阿光会合,就近扎了营,决定先礼后兵。约好乔大人先去,我挑上几名精锐,穿着便衣在他身后跟着保护他。我们保着乔大人进了迎宾馆,先是好吃好喝住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有个内侍传无仁的圣旨,召见乔舜安!那内侍态度无礼,道只宣召他一人,不准带随从。乔大人便自己去了。可这也难不倒我,我注意潜影藏形,一个人远远护着乔大人,阿光那边的消息,我就不清楚了。
我暗自跟着他来到迎宾馆,揣着阿光嘱咐我多多带的干粮,扒在屋顶上看情况。等了三炷香的时间,却见国主压根没现身,来见乔大人的是一个妇人。那妇人和乔大人用戎族土语交谈,旁人听不懂,我却因为我师父云栖子博学的关系,天幸正巧听得懂!那妇人一边凑近前去,举止轻佻,指头勾着乔舜安的脸她媚笑道:“张文谦、索大鹏败了,你国皇帝连夜就杀了他们。七十多个头领,一个不留!连家人也看起来了!索公子,这就是你的情报?你不是说兆家皇帝已病入膏肓,此时发兵万无一失吗?”
哪知舜安呆呆的望着这个半老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瞧他怔了一时,口里说道:“夫人,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夫人速行,下官已有妻室…非礼勿言呐……”
我心里起了疑,掰开瓦片仔细瞧舜安,他脸红透了,一个劲哭,那女的推门走了。桑日那么多看守,也没有拦她。那女的走后,桑日国主驾下的一个太监过来,要求乔大人修书回国,让我朝答应把探日海西部水域属我朝的部分,全部割予他国!乔大人哪里答应,当下与太监理论起来,那太监当即摆好文房,羞辱舜安,舜安打了砚台,大骂太监,有理有节十分正气呢!我心里认定乔大人是好样的,他虽是文状元,方才一定是听不懂戎族蛮文,不好怨他!
那太监被责,十分气愤,转脸命人封堵了通道,把乔大人软禁了。那太监前脚一走,我便丢了些吃的下去,预备乔书生后边吃啊。他那样的身板儿……
忠义说着拿眼梢挑了阿凌一下,接着又要哭了,他皱着眉道:“我实在饿了!不好招供!”
阿凌爱惜地瞧了忠义,又板着脸道:“阿田贤弟,你叫潇王不可吃独食,快拿点好点心给我!”
维田低叹了一声去了。去茶桌边向兆贤拿了个盘子,只托了几片梨糖糕回来,又道:“才刚戚大人不理你,甩袖走了,明儿一准有麻烦!”
阿凌瞧了东西,不接阿田的话,却道:“这两块儿怎么夠?去拿一整盘,再加上好茶,朕要吃!”
说着,阿凌迅速接过维田手里的玉盘子,把盘子凑到忠义手边,这昏君狠刮了忠义一眼,狠拍了他的手背道:“你倒是吃啊!吃了就说!说不好便要去吃断头饭的!”
忠义大咧咧的吃了,又说道:
我本还想躲着,哪知方才那个太监去了不多时,又领了一些人回来,一旁的通译翻道:“你这小贼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们国主的侧妃娘娘的主意都敢打?国主有谕,让咱家给你长点见识!”原来那女的,是无仁新宠贺依拔氏,我出使前看的密报上也有的。
众小宦将乔生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他们都是奉令行事,我不忍心杀,也犯不着!这些人打完了,转身就走,我没有管他,因我们离得远了些,我不好去寻阿光。我脱了身,就找了家客栈呆到夜里。当夜,我就回去弄昏了一个扫地的仆役,穿上他的衣服,把乔书生弄了出来。守卫呢?当夜早早去睡了的,算他们命大,在那儿值守的几个尽职的,都被我除了!
我一看,糟了,那姓乔的才两顿不吃,挨了顿打,就好像不成了。我赶紧背了他,花了大价钱,买了个马车赶到九松驿,乔书生哭着说是想家了,托我给寄个家信!我二话没说就去寄了,然后我们接上了等在那儿的徐公公,我们三人先回来了。别的人马都由流光领走了,这也是约好的!他此日内等不到我们,就发兵打城子!
我带乔生和徐太监一路狂跑,一路上我们天天被人袭扰,也不知那些人是谁派的。那小鱼小虾我不放眼里,吩咐徐老头不要乱提,更别给我报上去。连续好多天我都没敢歇觉,正当我最累的一天晚上,我们宿在野店里,遇了一大伙人追杀。寡不敌众,肩上就中了一个女的射的毒镖。我处理掉一伙的十几个人,唯独放了射我的那个女的。因为她长得挺像以前和我打过架的雪戟郡主的……连跑两个月,大架小架,天天要打。我说实话也是筋疲力尽,决定一到腾龙境内就歇一歇。
在两国陆路交界点,腾龙境内桃花渡的叶子岗村,我们遇见了一个公子,那人是紫伶,是朝廷线人。我一看这下好了!可是,桃花渡离龙都还极远,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呀!我看那地方甚为冷僻,没客栈、旅舍什么的,完全是乡间!不过,我出身就是乡间呐,我最喜欢这里了!胳膊上的伤快好了,我决定在乡间借宿几天,等全好了,没人知道我受过伤!
那一天我投宿在桃花渡一个老婆婆家,总算睡了个好觉,老婆婆一家4口人,她、她儿子、媳妇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小庞!她的儿子有出息,房子不小,虽不是太富,也不是穷的!我作主,交了二十两银子,安排我们4人,两间房住三天。老婆婆乐意的不得了!对我们也特别好。我同乔书生一屋,他乖乖顺顺的,每天和我说最佩服我们这种会功夫的!他闲下来用树枝子在堂屋院里地上画画,叫我看,还说画的是我!我一看,不得不服他呀!他每天晚上和我说,啥时候累了,一定要告诉他。待他拿出伺候爷爷的本事来给我敲背!说完他就软软的给我敲起来。我甜笑着怪他的手还是有些粗,竟还有厚茧子呢。他说,他爹妈没了,很小就在戏班跟表叔。表叔怕伶人身份影响我前程,前些年又托了个姓乔的农人好友收养他。他从小出身苦,啥苦都吃了,这些茧子啊,全是泪呢!我想起桑日的那个女人,再看看乔书生,一点点防心也没了!这么住了三天,我玩兴上来,要同紫伶去打野味。谁知只这一天就出了事!当我回来的时候,民家被灭,徐老也受了重伤,小腹上吃了一刀!姓乔的吓得在一边发抖,徐老说,他是机灵藏到菜窖里才躲了性命!还好紫伶催我早回,我不到中午就回了,回的时候,那些杀手居然还有二十几个没有走!那是一大群人,在我们国境内呐!徐老头说,杀人的人数都数不清,是一小彪人马呀!我们看见的二十几个人,全部被我和紫伶摆布了,徐老劝我留活口,我一见旁边小庞的尸首,恨意撞头,就没有听!这回打得太累了,我身上不免又带了点伤。
事后我伤心欲死,但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凌哥哥,你总说我年纪小,要照顾好我自己!多亏你以前给了我一瓶金疮药,我给徐老用上,叫紫伶背他去看大夫。现在这情况,还怎么上路呢?这儿离龙都太远,镇子也不近,报官的衙门更远。紫伶说,这个村的里正,去年给桑日人害死了,新的也没有选出来。村头管事的书办说,有事自己捱着。大夫一时真不好找,最终紫伶否了我的话,说他会医。就那天后来我叫徐老挣扎起来写手本(没法子,我们一伙人里,武匡爷祖制把此时的秉事权放给他了,没给我呀。再说,徐老头说,你认识他的字,见了本子,一定派人接我们!你说让乔生写?他写?他几天一字不说,迷了似的,啥也不吃,水还是我给他拿的!我手上接过手本,本子染了强人的血。紫伶少侠拿上徐老的手本就奔去了别马驿投书,十天以后他才回来了。可就在这十天里,我就近花钱托人采买用物,自己寸步不离。就这么防着,还是出事了!这次的几个没有上回厉害,轻易又给我料理了,最后一个人抱着我的脚求我别杀他,说他们是张文谦、索大鹏的人!主子死了,他们向上交了很多钱,如果不动手,不仅他们的钱拿不回来,那新主也要杀他们。落到朝廷手里更惨!不仅本人得死,连家人也得遭殃!那人哭得惹我心烦,我狠下心肠,还是灭了他!哦,对了,最后那人说的,是我国中华话,可前面那些人,偶尔几句话,却都是戎族土语。我当时就奇怪,他们明明是我朝子民,干嘛说异族的话呢?
拼杀了这几阵,我身心俱疲。徐老慢慢恢复了一些,乔书生好几天没吃饭了,都是喝的粥。这日,紫伶投书回来了,我准备,不拖了,赶紧回朝!
我给乔生送粥,却实在想不到!想不到,他武艺高强,内力在我之上,身手压根不输于我!我正端碗在他床边为他试温度,嘴里还关怀着他道:“乔哥!你是我要保的人!你可是状元出来的,别换个呆子回去,凌哥哥要怪我的!”可一口粥还没有送到他口边,他猛然点了我肩头的穴道,疾速朝我肩上原来的伤处打了一支冰针!我受伤剧疼,粥脱了手,烫得我不轻,我一下自床边蹿了起来,他也飞身跳下床来与我对面,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运了内力防身!哪知这贼竟会隔腹传音之法,他告诉我,他是索大鹏的儿子,七岁就练武,潜伏了快24年。他说他是伏虎国大将军的种!你这腾龙武状元大将军就这个德性?还说,庞家小娃子看见了他的暗器冰针,他非杀不可!说着他用手运气劲来攻我,我也大怒,想着自己身边别的兵器没拿上,只好用上了手镯子……我到这时才想得有些明白!他武功那么好,为啥给人按地上打呀?!就因为他是高手,他早就感知了我正在后面随着他呀……呜呜…我这是眼瞎了呀……
阿凌听了,细细思量了会子,凝眸注目于满脸是泪、可怜巴巴的忠义,问道:“维田替你疗伤,你肩上不曾见什么冰针!小子,你别仗着我宠你,信口扯谎!大理寺的刑具,在正堂里堆……”忠义见兆凌一语未竟又咳起来,心里也不是滋味,忙道:“你莫生气,听我和你说……哪还有什么冰针啊!那针着了我的肩头血肉,一霎化进去了!我这胳膊顿时又酸又疼又麻,痛得我头登时就晕乎乎的。我那时一霎还想啊,幸好!幸好是我!要是你挨了那一下……凌哥哥,不是忠义笑话你,饶你烈性,你只怕当场站不住的!还好我练过扎桩功,下盘稳呐!”
“可……乔舜安他前程大好,娇妻在怀,孩儿将至,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呀……”阿凌的眸中慧光一闪,忽地生了个念头,道:“把徐爷爷唤进来!”
少时,徐总管进了门,极认真行了一礼,又谨慎地瞧了床上的何忠义一眼。阿凌便说道:“徐老,你所言不假,乔舜安是何忠义杀的。我只问您,您当时把乔舜安的尸首葬在何处了?”
徐本的国字脸上,惋惜之意已明:“就近葬在叶子岗村桃花渡口外的小山上。此地风景清幽,配得上小乔那样的文士!唉!”
“唉!”兆凌也出声叹了口气道:“徐老!您和正诘带几个能干的属下赶紧出发,把薛春冰带上,这上头他最在行!要赶快验一下乔舜安的尸首!要快,验不出毒就迟了!”
维田冷然提醒道:“太远,来不及!那冰针沾在尸首手上的微毒,以目下的手段,本就不容易验出来。更别说还要赶路,耽搁工夫。”
“徐老,咱们上崇文院!我去查查乔状元写在卷子上的履历,您去给我找索大鹏问斩的时候验明正身的文书来看!何忠义……”阿凌上下瞧瞧忠义,嫌弃似的道:“你能动弹吗?”何忠义道:“能动,就是没力气!我腿肚打颤呢!”
阿凌想了一想,皱了眉白他一眼道:“枉费了我的心!早就预备给你摆宴迎接,叶大人把花销都报上了,你倒好…你好…唉!现在你自己去龙都天牢,文哥儿送你去!宴席吃不上,先去吃牢饭吧!文儿,你传命张骁将军领人把天牢围起来,一只蛾子也别放进去!叫正哥哥上点心提防着,这个小贼…鬼得很……”阿凌瞟了忠义一眼,又端和慈爱地瞧了文哥儿:“文儿,忠义方才的话,你都给记了吗?好好对一下,别让阿正难做!徐老…咱们去崇文院,我路上和您说……”
往日龙行虎步的何忠义,如今蔫蔫弱弱的由文哥儿半扶半拖地走出了潇王府。兆贤王爷望着忠义的背影,心思大动,口内无言。阿凌神色难测地瞧了瞧紫伶和正诘,扶肩向正诘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扬声向紫伶道:“筱公子,往日里多谢你!何忠义惹了官司,还要烦你作证。你只管随厉大人前去大理寺就是了。公子莫怪我怠慢,若不嫌弃……四月里辛公子代我许你那事儿,还作数的!”
紫伶垂眸于地,不卑不亢答道:“小民没什么可作证的。小民找到何将军后,在庞氏民宅留宿,期间协助何将军处置了六位杀手。杀手是何来历,小民不知。另外乔大人案发那日,小民腰伤旧疾发作,疼了一宿,完全不知内情。余者,我因递送徐公公手本,离去足有十日。小民来回的时日,别马驿丞那儿有记录。草民优伶之辈,数见天颜,已是有幸了。至于那死契,我是与大戏园绑死了的,多少金银堆上去,怕也难解开。小人的前程,万不敢劳圣上费心!小人想,各人各命,草民是草木之命,与笙歌管弦为伴,早已知足。不管是辛公子、叶公子,凭谁也赎不得我。皇上试想,我一个唱戏的,到哪儿不是唱戏呢?”
阿凌只觉得紫伶说话傲气,和惜花平素那谦和儒雅之态全然不同。不觉心里反而释然了些,脸上无波无澜,稳着声淡淡道:“好。少侠寻人有功,传信也有功!桃花渡消息闭塞,官员散漫,传书费时,怎好怨您呢?您只管回去,赶明儿我亲来赏你。”
紫伶向前作了个揖,道:“草民听凭圣上做主。”
阿凌含笑向紫伶点了点头,又急急拉上徐老道:“走!徐老!崇文院!”
辛维田跑出了潇王卧房,急赶了几步,急道:“你慢点儿,等我陪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