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维田急忙在北宫门停了车,宫门护卫见了阿凌身上龙袍,吃了一惊,这才放了宫外马车进去。车子停在清思殿前,众人慌起来,七手八脚抬了阿凌下来,碧鸳只顾守了他嘤嘤哭了半日,心急慌忙招呼了显老来看。春冰因给太妃借去照顾漭王,自王国丈走后就不曾回过宫。显老看了,也不顾体面捶胸大哭了一回,道:“这是热毒攻心了……寻常方子不管用……先退烧要紧!殿里没备着,我看,先到冰库取冰散热要紧!”
张老哭道:“自是我去!我现在便走!”
阿鸳收了泪急道:“我去太妃宫里借她镇殿的冰来用,先支应一时也好!”
庆子道:“娘娘放心,宫中属我跑得最快,我去片时就回!”于是,便说好庆子与张老分头去取冰,阿鸳这时慌起来,早有婉嬷嬷提点道:“我去唤了王府里老夫人前来,你年轻,遇事哪有主意?”
小鸳泪落如瀑,话也不会答了,手是握了婉露的手,眼却迷了,痴痴瞧向原地,似定在龙榻上了!婉嬷嬷大叹了一声撇了她去了府里。
一时宋嬷嬷端了显老开的方子进来,小鸳端在手里抖个不住,轻手轻脚撬了阿凌的口,灌了半日撒了大半碗!辛维田失了魂似的靠着门立着,忽地见文哥儿从外头冒冒失失撞进来,辛大夫呆了似的拦住了文儿,他双目酡红,忽地全然没了过往的文雅温和,对着叶文吼道:“这些不顶事了!我全试过!寸心珠在哪儿,快拿来!我拿了去找我师父要紧!你赶紧叫显老拿一把我制的草木丹,过水给他送下去,保他的命!我拿上东西就走!”阿文虽不明就里,但立刻领了维田去到张老屋里,叶文自火儿脖子上拿了寸心珠下来,维田和文儿跑回时,见太妃、春冰等人都来了。不知哪个喊来了春冰,薛春冰大夫也嚎啕哭了一阵,说负了阿凌的恩情,晚来了一步,若救不活,也要撇了一命还他!维田见了把了文儿胳膊道:“让他们全走!只叫嫂子守一守他,让阿凌哥静一时。我快去快回!”
维田迅速跑去了开天观,那佘遗玉面上冷冷地道:“但凡医人总有医死的,今后,无论他生死,你都不能怨为师!”维田焦着心,把那珠子往桌上一丢,火速自遗玉手中抢过了药,道:“师父!徒儿多谢了!”
维田回去的时候,见刘太夫人及刚回来不久的秋辰、怀德、小淞及小鸳的妹妹双蝶俱已来了,那小蝶呆呆瞧着并没落泪,那太夫人却哭得不成样子,她挽了小鸳道:“我这姑爷孝顺的!不说皇家里,就是天下也难寻这样的好人呐!凌儿啊!要为娘借命给你也好啊!”也不知是哪个告知了清月,她竟比太夫人来得还早些!她眼睛已好了,却默默立在一边垂泪,连个声响也无。最后,叶丞相人是来了,却怕似的板着脸,往床前只瞧了一眼,泪水含在眶中半日无语,叶大人退出来,早有肿着眼的章哥捧茶给他,他却滴水不沾,木了似的一直站着,动也不动。正诘与孤鹤是前后脚来的,碍着礼他没出声儿,脸上的珠泪却没断过,大江大河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辛维田与春冰两个同看这“冰绡玉骨丸”,查出了数十味药材,二人认定此丹组方精巧,该有药效!小鸳忙小心取过,灌给兆凌服了。众人在房中堵到傍晚,天上夕阳也下去了,阿凌却还没有醒!众人失了底气又慌起来!维田哭道:“莫慌……给他用些寻常参汤,没用也先补一补,吊一吊命吧!”
众人都在压着心事胡忙,只有潇王爷拿了双头人参盒子,坐在马车里,慢悠悠进宫来,见前面并行的是他远房表舅尚青云老大人的车驾!尚老道:“侄儿!老夫劝你莫去冒头!清思殿里那位若上了,别的不好说,对你兆家未必是好!且他一旦全盘知道你的事儿,别的不说,断你财路还算轻的!如今,他那身边尽是献殷勤的人,他若真挺过去,又怎么好算你一人的功劳?你不如不动,等等还可以免祸!若叶孤鹤认定你觊觎皇位,你反而被动!王爷,他背后有什么人?您背后可是我们一大群人呢?!快回、快回!等下叫你身边的近人送些补品过去就好了,莫要乱动,失了先机!”
潇王听清此言,吩咐住了车改道回府。调转车头时,兆贤撩了杏黄车帘,向尚老冷言道:“表舅当真冷心!怪不得眼见得换了四帝,也换不了你啊。”
到这日,月上东山,暮色四合,阿凌才醒转过来。阿凌是因为闻见了娘子衣服上惯用的草木香,陡然放了心才醒来的。他其实在睁开眼的霎那瞧见这么些人,心里一刹就明白了!但他没有哭哭啼啼的,而是伸个懒腰止了众人的叹息、哭泣,自己努力撑起这快要散架的羸弱身子,强隐着那难言的幽恨,灿然笑了一笑,细细弱弱地嚷道:“渴了,谁给一大碗梨汤喝?”
小鸳本要去给他再拿一碗药的,听了这话,眼里冒了光,一面急着跑过来,那泪还是当他的面,自她眸中又抛了几颗:“梨汤…我一时慌了,没让人备上!你吃个梨,润一润吧!大伙儿都在了,个个都惦着你呢!”
阿凌不忍地望向碧鸳的泪眼,看不下去直接抬手去擦:“娘子莫哭!许是天儿热,我坐在马车里颠着,想到戚家几个时辰,殁了三个人,我心里头也不好受!适才我方才脑中是明镜似的,只是身子乏了,眼皮子抬不起!我知道是阿田喂了我一颗‘仙丹’,把我拽回来了!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原得了好梦舍不得醒,哪知孤鹤和太妃娘娘都来了,再不招呼过意不去……”
阿鸳道:“太妃为你发了旧疾头晕,我让蝶儿方才送她回去了。”
哪知阿凌听说太妃先走了,一时也有些落寞。他本想再托付一下太妃,将来照管鸳儿母女,哪知这回又不如愿。其实李太妃聪敏,心里不忍听他的断肠话,这才早躲了呢。阿凌朝榻前扫了一圈,看见秋辰,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极欢欣的,他弱着声含笑唤道:“秋辰哥!快过我这边来!”
秋辰稳重,来到龙榻边上站着。阿凌怪他道:“你且坐一坐,不许拘着!我问你,这回你回去,老家的屋舍可曾打理打理?”
秋辰道:“老家是彻底没了,家人受我连累失尽,家也败了。房舍原就不好,是草泥墙,我先还打量修一修,可惜大墙坍了,不好整治……我因不想亏了淞儿,上罢了坟,会了几位亲友,就急着带他回来了。”
阿凌听了,默然良久,才抬了美目笑道:“不要紧!大管家!你只管依旧在我府上住着,什么事都托给你。你也要提携提携阿诗和阿书,我知道!你早晚行的!”
秋辰神色坚毅地点了个头,拉了小淞要退,忽又含泪望了阿凌道:“你在哪儿都要好好的!这句话,你也要应承我。”
阿凌叹了一声不答,合眸又落了几点泪。这时,听孤鹤说话比平时柔了许多,说的却仍是硬心肠的话。他自外头大踏步进来,却着意压了走路的声儿,嘴里说道:“旁人全都退,本相同皇上有话说!”刘老夫人听了这话,怕凌儿他俩在宫里受了孤鹤欺负不快活,气呼呼向内白了一眼,拉了刚回来的小蝶出殿去。太夫人压了声向小蝶埋怨道:“叶大人也太刚直了……你姐夫做到皇上,从没这般压我!”
众人听话都退了出来,阿凌还不肯舍了碧鸳,小鸳好容易抽出手来,道:“我眼睛肿得睁不开!你快快放手,别叫丞相瞧了笑话。”
小鸳避了出来,那孤鹤大步走了进来,大咧咧朝榻边一坐,紧紧皱了带了几丝白气的眉毛,板着脸扫了兆凌一眼道:“你要赶走老夫,瞧我不顺眼便下明诏贬了我,杀了也行,我认了!就是不能这般吓着我!”
阿凌百感交集地望了孤鹤,他的眉毛也是簇起的,虽极力隐忍,那桃花明眸中的泪还是丝丝而落,但这回很不一样!兆凌望向孤鹤的眼神,少有的带了些寒冽刚毅的意味:“孤鹤!和我实说,张文谦、索大鹏一伙的七十多个余部,哪里去了?”
孤鹤愣了一时,叹了一声道:“病成这样,别乱烦心!”
阿凌扬面凝神看定了孤鹤:“我今儿一早才知道,张栖去问乔舜安老家情况,想问问同伙里头,还有没有人认得索氏父子。查到了你‘流放’这些人的去处,这批人一个都没有了…你……”
“他们不在了,已被我全数诛杀……不是我要气着你,凌儿……”叶孤鹤压了声儿不嚷出口,气势却是半点不输:“这些人要见一个灭一个,杀到他们怕为止!平素里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帮衬着你…凌儿,这些人,你心软不得!”
阿凌垂下乌黑的长睫,掩住了眸子,他那苍白如透玉的脸上堕下两行更晶亮的泪迹,死了心似的叹道:“宗室大挑,我限你月内完成。恩师…咱俩关系好,别弄到…伤了情份,临死叫你恨我!”
孤鹤呆了一时,激动起来道:“你莫生气!莫恨我!我都是为的腾龙国…凌儿…若是你恨我,我也不当官了!大不了拿我的命赔给那些反贼!不当官…赔了命我也舍不得你啊!”
“老师若不想让凌儿难过,就依我的话,把看押起来的逆犯家人放回家,叫谢将军的人撤走……”阿凌抓了孤鹤的手,死死压在龙榻上:“就当为我积积福,好不好?”
孤鹤点了点头,沉默了一时,那眼泪如线,早一阵阵滴下来了。
阿凌道:“已铸的错,改不了了,但愿再没有下回。老师!凌儿真不爱这宫里!再热的情份,也要在这儿减灭三分。老师…凌儿查了乔大人的事儿,搭上了戚老和戚小姐的命!我心里实在难过!如今大理寺得了实证,乔舜安指那兆冰世子也有大罪!老师…此贼今儿递毒害的是何忠义,明儿就是害的我,后日里,一定要害新皇的!还有……”
孤鹤又不耐烦了,他“豪气”地挥手道:“行了…不用你管……我正督着厉大人和刑部阎大人去做!他俩现已查了不少,都在你案子上呢!兆冰,抓起来审,供毒剂的道人,我派叶诚和张骁领人去抓起来,往死里审他,保证他什么秘密都留不下,他背后那个人……”
阿凌收了泪,朝清思殿四下看了一圈,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道:“夫子…您看呐!娘子命人把我殿里薰得香香的,夜里是一只蚊虫也没有…那忠义…受了伤,吃了苦,毒是解了…可他还在天牢吃着冷饭…这小贼最怕夜里被叮了,以往上哪儿都要带一把大蒲扇的……”
孤鹤恼了,拔了声儿说道:“行了!自何忠义进了牢,文儿便似长在那儿的!何忠义一点苦也没有受,但他崇拜的乔哥一下要杀他,小何挺伤心的!后天上朝,当殿宣布放他出来,叫他金盔金甲在协德殿走上一圈儿,再补他一顿洗尘酒当补偿他…不过我说了,洗尘酒得从简,他什么使命都没有干成…好在按时回来了,总比卫流光强……”
“那阿光……”
孤鹤凝眸瞧了兆凌,眼中怜惜已明:“我想,他拿到宝箱走的是海路,上的船也差,总要慢一些……”
阿凌埋了半个脸进那明黄薄毯子里,倦倦道:“老师留神,一有阿光的信儿就传回来,那程得胜…得胜也真是的,我叫他去寻人,他一个字也不传回来……”
孤鹤道:“你好好养着要紧!旁的什么也不要想……唉!臣先告退了!”孤鹤说着狠着心退了出来,出殿的时候,刘太夫人与他眼神相触,孤鹤也不打招呼,空揖了一揖,迈腿走了。
阿凌听着孤鹤去远了,立马含笑招呼道:“大伙儿快快回来,我冷清死了!”
众人听了,一个不少又都回来了。刘夫人道:“叶大人好大的架子!阿凌呐,我瞧他年纪不到五十,却是一个老古板!他要是仗着教过你就欺负你的话,只要你说一声儿,为娘拉了老脸去找太妃娘娘治他!”
阿凌怕似的掩了刘夫人的口道:“别呀!阿娘!孤鹤先生很方正的,对我很好呢!朝里事儿多,全仗他在管!方才只说了几句话,我却又和他顶起来,他憋着气呢,自然凶了些!”
刘夫人无限慈和地看了看阿凌,又瞧了瞧已回来守他的小鸳,忽地叹了一口气,别过脸掉了几点泪道:“春冰大夫给你备了药茶,说是极好的凉茶,只是加了药材,不怎么好喝。为娘去端过来,你可要喝!我算看出来了,真真的,不只咱们一家这几个人,这一屋子人,个个都是疼你的!”
阿凌望了岳母眼波欲流,忽地又转眸瞧上小鸳,抬了袖子拨掉她的泪珠,又嫌弃似的道:“娘子莫伤心!是阿田有主意,我的烧退了,身子松快不少呢!我看呀……都是我身上这个金龙绸衣不好…我难得穿着,它和我犯冲!才刚发了一身大汗,浑身湿了,一会儿大伙散了,赶紧把家里的衣裳拿来换了它!”
小鸳道:“你这回却错了,幸亏你这回出宫穿了那黑纱龙袍!宫外的车轿没套龙轿衣,张爷爷你也没叫他跟着,为你出去的时候就失魂落魄的,临出门起伤心了一路,那辛大夫急忙随了你,手里又没带着凭证。再没了龙袍,你可就回不来了!”
“那我也不怕…娘子正好同了我回家……唉!”阿凌忽又想到了怀德,迷糊道:“娘子!我方才瞧见阿端的脑门上血乎乎的,你可知是怎么了?”
小鸳道:“你别去问人家!人家不想当和尚,正要把黑发蓄起来呢,这不听见你不好,他自个拿起剃刀剃得急了些!他说要给你念经,我说你一向不喜欢的,他就说有默念的法子,非给你念了好几阵儿……”
阿凌见怀德红了脸朝他走过来,努力扬了声笑道:“你这心不诚的假和尚!下回见了我,不用剃头、念经,依你的性子,去和别人练一套功夫让我瞧瞧!自今不许再提佛门里的事!”
怀德脸一红,摸了几下光头,退到一旁不作声儿了。阿凌又瞧着缩在后面的清月,不觉暗吃一惊,这个姑娘,如今眼睛好了,真是大不一样:容光恣意,藏不住眉清目秀。气质疏狂,谁识得道骨仙风。阿凌见她穿的素净,只偷偷站着落泪,便又不忍了:“贤妹!你眼睛才好,千万不要哭!又没人去告诉你,贤妹怎么反倒一个人来了呢?”
清月拭了泪,瞧了一眼阿鸳才道:“我也不怕嫂子怪我!那日维田来看我,向我说起你来。我是听了你的情形,料你近日危险!我在观里呆不住了,才来探探你,谁知竟这么准的!你这人竟真的这么不争气,连多好一天都不成?”
小鸳叹了一声道:“可不是?!他真当自个儿是真龙呢!……每日里夜来躲在那书殿里,肯自个儿歇了也罢了,他却不知胡忙些什么呢!”
阿凌听了,触了心事,眼里那泪光又动了一动,眼泪又给激下来了:“阿鸳…不说了!我躺着没趣,朝里事也多!我今早先去协德殿瞧了一瞧,见正诘和阎老已又查了好些线索报上来了。叫阿庆去跑一趟,帮我拿过来,我当它是杂书,看看解闷!还有…娘子!你一会儿去和文儿说,叫他赶紧回府,跟秋辰哥念书,他最听你话了!贤妹,你也别怪我不争气…这运势不好,争气也没用呢!好在,我见你好了,死了也放心些!”
清月道:“你可再别气我了!前阵我手脚不稳,把白玉瓶里的解药撒了一些,你若气了我,这眼病还是要发的!”清月见阿凌精神不济,想起他师父书上的话,又拉了拉碧鸳道:“小鸳你过来,姐姐有话交待你呢!”
众人一时都散了,维田又留了一时,嘱咐了好些话。那兆凌心里感动不已,深谢了维田。辛维田想起盗了寸心珠的事,欲言又止,怕被他看出端倪,急忙也辞了出来。
小鸳按阿凌的吩咐交待了庆儿去抱奏本,又唤过文儿,叫他回府念书不提。林清月拉了小鸳轻轻道:“鸳儿莫急!你听维田他们的话给他医着,我按师父的法子算了一下,到了七月里,那个明月夜可以用那种法子……”
小鸳听了阿月的话,呆了一瞬,将信将疑道:“什么禳星移寿之术是妖法,我家阿凌不稀罕用!再说,为救自个儿去害别人,我家那呆子是绝不肯的!倘若真有用,待我瞒住了他,暗地借我的寿数给他,却也使得……”
清月掩了她的口急道:“胡言乱语!我已经算出是借谁的寿了,放心!这既是邪术,哪有向亲友借寿的道理?阿鸳……我只是不能告诉你,咱们这般做了,却也不丧良心!莫非你还不信我?”
小鸳道:“姐姐待我们真心!我是铁心信姐姐的!事到如今,除了信姐姐,我也再没办法了。”
一时那庆子回来,可怜兆凌颤着手死撑着身子坐在龙榻上将一摞本子看了一遍。他不觉自己回想到,自去年十二月里受了毒伤归朝以来,朝里的大事小情都不亲自过手,如今逼着自个儿去管点事儿,但却越管越没趣,越管越失望!由失望到了绝望,直至心寒齿冷!
兆冰…这个人从没上过朝,阿凌不怎么认识。但对他的事儿,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爹是六皇叔椒王,椒王是个极特殊的王爷。他是一个武将,今年58岁,这个六叔的过往功业如何?阿凌并不清楚,但他为人是出了名的古板!怎么说呢?好比殿上,众臣应当侍立的时候,假使忽然飞来一只蝇子,正落在椒王嘴边,他也不带抬手拍一拍的。这还不算什么,只因他原配王妃,不合在生日的时候唤了他一声“老头”,被他大骂一顿休回本家了。他自己呢,本性或许不错的!锦衣华服真没有,王袍上的金线都没色泽了,那内里穿的中衣是烂的,常带着一股子干巴霉烂的味儿。阿凌不喜欢椒王,可是,可以认定椒王是清官!吴擎曾经访查过,六叔家过得那是挺一般,在王爷里头,他独一份!他家王府墙上不曾粉饰,露了土窑砖和木头楞子,看起来是不宽裕!六王叔嘴上总挂着一句话:“本王万事讲规矩,该是清清白白出不了错!”
他家大公子呢?不听他的,十分浪荡,好在最后殁于战事,无奈做了英烈。就这,六王也不提大儿子的错了,他私下里老苦着脸喊大儿的名,总念叨大郎的好呢。
这个兆冰,是六叔第五个孩子,也是他们家现存唯一的儿子了。兆冰这人…从别人的描述中,阿凌也了解了一些。据说兆冰生得白净俊美,有股子书卷气,但身形却又魁伟,好穿亮橘色描浅金的袍子,又精通三教九流,赌牌下棋,丝竹管弦样样精通,人也精明,算盘打得一绝,他府里大小事情是一手抓了,椒王要管,他却拥了妻妾,另立府宅,椒王也不过问他了。兆冰这人,还有个特点,便是笑得好看。据朝里公正的吴大人说呀,这个冰世子那特亮眼睛,特大特深的酒窝子,能迷了老王爷的心!这个兆冰,因此给人叫作金粉世子,可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么多年,他居然是这么过来的!
兆冰是在书君24年被他爹举荐,得到青崖州封地的。因为他哥的战功,先皇给了椒王封地,椒王让给了小儿子兆冰。兆冰一直住在龙都,从来没去过青崖州,他的公事俸禄并不算高,皇族特享的银子也有限。他过的是纸醉金迷的好日子,这在腾龙朝也不是很惹眼。可是,现在阿凌终于知道,兆冰的银子是怎么来的?伏虎国谍者为什么24年来没有暴露,也没有败亡?看着这一份份的弹章、奏本,兆凌拢了拢身上的浅金薄毯子,此刻,他身如烈火、心如寒冰……
人都说父皇是昏君,可自书君七年起,父皇每月都往伏虎国旧地的几州按时拨一笔银子,称为征剿银。这笔银子原拨给州里,后来父皇听了席丞相建议,把这份银子分为了三份,分别交给了本州州官、驻军大将和名义藩王。可是,自书君十年起,伏虎国冒头的人越来越少,父皇也陆续撤了一些州里的银子,兆冰呢,他虽只是世子,但有了封地,职权等同藩王。由于青崖州是贼人常年出没之地,这笔银子也一直是有的。兆冰自24年得了封地,身坐龙都,暗里却掌了青崖州的实权。他用好长时间,利用朝廷管理的疏忽,把这州里的三大实权人物全换成了和他一派的人!他还明码标价州里官职,号称收钱修桥铺路、多行善举等,其实损公肥私无所不为!兆冰发现,伏虎谍者多次袭扰边地,他反而兴奋起来!他一面摇唇鼓舌、明眸善睐,昧着心把信息透给朝廷,一味多要征剿银,一面又向我方将领散出他那“养寇自重”的法子!若他只是轻描淡写应付战事,还算个好的!可他还勾结了敌方的人,把官军叶隽逸等人的行迹透露给敌方!叶隽逸多此领人扑空,也知其中有猫腻!兆冰也多次努力想封叶将军的口!冰世子也知道这样下去必遭反噬,便又想了一个毒招!他通过妻舅易州官等州里蛀虫密会谍者,要他们袭扰老百姓,抓几名百姓来,冒认为敌国身份,随便找个荒蛮地界扣了;少不得一并放几位不受重视或是已起了疑、生了厌心的伏虎手下在内,再叫隽逸等人一道去抓!隽逸上任多年,都是这么干的!为着私利,他庇护兆冰一伙,亏心之事做得多了,反不觉得亏心了!至于那谍者手下的将士呢?里头自有那心向故国的“忠直之臣”,更多的却是不明就里的腾龙百姓!
原来,那伙子人刚闹起来的时候,自伏虎国宫廷和军中都卷了些家底,可24年了,这钱早花尽了呀!兆冰勾结隽逸等人,花朝廷的银子征兵,每回却让一小部分兵士投在谍者手下“探查”。这些人去了之后,都与乔大人一样,被那贼人们用秘药摆布处理。那贼人的头目一通编排,惹得那些人不得不随贼人窝进山里,实在冤呐!久之,那些人里头一些人是真生了二意,一些人呢,没有二意,仍是忠于朝廷!贼人把那死忠我朝的挑了出来,再交给兆冰一伙处置,贼人要想活下去,总得养兵花银子,于是便于这么多年多次袭扰寒洲、月岭一带的富户,富户受了害,最终报给兆冰一伙的易州官等官员,易州官上报给兆冰,兆冰再用手段输通朝廷多位上官一同分肥,再报给当时的席丞相总领拨银子剿贼……
这次张文谦、索大鹏是怎么败的?他们败给了何忠义!忠义奏请在月岭等地增设防御线,增设防线就加用了几个新人。有个从贼人的营里跑出来的叫钱为涣的小兵士,原是朝里征来的,跑到一处新设的防线驻地寻见了那儿的李将军,把这件怪事捅破了。隽逸这才假惺惺的查,端掉了索、张二贼,他其实也不情愿呢!
龙都朝里分肥的官员和青崖州他们一伙的官员,光查实的名单便写了厚厚的三大本……叶隽逸可是老师的独子……兆冰……堂哥……阿凌心里冷起来,不觉一阵阵怕起来,明明身子如火般热的,可怜他一阵阵鸡皮乱起,浑身又打起寒战来。他哑了嗓子唤过鸳儿,哆嗦着躲到她怀里道:“娘子!阿凌难过…我不呆在这儿…我要写辞位表,明儿咱们就回家……”
小鸳给他唬得不轻!望望这殿里显老让点的安神香,道:“阿凌!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丢了奏本赶紧歇…我把这香给你倒了去……不怕,不怕!哪都有我陪你去!你要真想走,明儿咱们去找太妃说……”
但阿凌听了这一句,像给人用烙铁烫了一下,他一下从龙床上挣扎起来,却还是带着十二分柔情瞧定了小鸳:“娘子……不,不能!朝里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我不去管,它就没了不成?看不见便罢,可这偏让我看见了,我拼掉了命也得揽下来!我在这儿躺着……忠义小子还在天牢里呢……我得躺住了,不能想、也不能去…后天才能干干净净的放他出来呢……”
发着高烧的兆凌心里还是惦记着何忠义,他卷着毯子熬过了二更,脑子里闪过正诘写的调查本子,上头一个个平凡的名字和长长的一串衙门的名字,像梦魇似的闪过阿凌的眼前,他吓得自榻上直撺起来,擦了自个儿满头满脸的冷汗,却再也躺不住了!他望了望身边的小鸳,可怜阿鸳已经累得脱力,是当真心力交悴,梦中喃喃呓语却仍是在劝他:“夫君莫怕…咱们不曾亏心…哪儿为妻都陪你去……”
阿凌轻轻替阿鸳盖好厚织锦软毯,做贼似的躲出外殿,见小鸳妆台上随意丢了他的九龙玉佩,阿凌自外殿衣架上顺手拿了件袍子,见是太妃给的黑底带缠金隐龙纹的厚质缂丝袍。用外间小桌上的写旨黄绫顺了七八块太妃给的点心,扎好贴身藏了,临走还拿上了一小瓶薄荷玉肤膏和自个儿随常用的一小瓶伤药。阿凌焦着心想道:“维田给的药,的确是仙丹,我索性撑一撑,今夜里就把忠义‘捞’出来算了!他在牢里别的不知怎么样,身上带伤是一定的,牢里蚊虫厉害,这个带上也是要的……这皇家的袍子虽是极精美,总没家里的轻快贴心呢!没法子…忠义…我实在怕了……要快点儿…最好别让小鸳觉出来……”
可怜兆凌自己费力合上殿门,捱着步子走了几步就觉得力怯气弱,那晚风挟着湿热之气拍在他脸上,引得他断断续续一阵阵咳呛起来。他只落得口中鲜血淋漓,艳极刺目的血沾到他苍白的掌心,阿凌心里却一点也不怕!他只觉得蓦地胆子大了起来,想道:“不怕…这么多人撑着我呢……我要是怯了、躲了,实在对不住他们!”
他是走的西宫门。当年惜花姐夫救他出离思过宫,曾经背着他跳过那坍了一半的矮宫墙,从此他的日子就大不一样了!现在姐夫叫人拆了那墙,在那儿安了扇不带锁的紫竹门!真正的宫门自然不在那里,被贬的段将军也自然不在那里…那里原就是个被人冷落遗望的地方,但是阿凌偏偏就爱极了这里!过了那扇门,就是自在之地了……
这暑天的暗夜里,月色清寒、星光烁烁,兆凌因走了偏门小径,绕了极远的路才捱到了龙都天牢,用了九龙佩连夜叫开了外间的牢门。阎老大人和正诘这时才接到消息,急急从值班的公署里赶到牢里来见他。然而阿凌耐着性子,与正诘辩了几阵,正诘也没肯让步叫他接走忠义。一旁的阎老那声如洪钟的嗓音并没有响起——老大人板着脸坐在厉大人身侧一言不发。正诘呢?初见兆凌穿了黑袍子站在他面前,正诘不自觉地愣了一愣。阿凌也不绕弯子,连寒暄也免了,他急着道:“快!大人快签了文书,明儿就让他上朝!黄绫我也带来了,墨砚现成,我现在就写给大人……”
正诘脸上沉静无波,口吻也正气,气度仪态挑不出不好,他道:“何将军案子没公审、没朝议,皇帝下特旨放了他,朝里没一个能心服的。连小臣也不服!况且,虽是放了,却视王法如同无物,今后朝野上下,官府的威严荡然无存,士民人等个个不守纪纲,好恶全凭一人而定,您要给许多人在暗里非议的!况且何将军这样出去了,他的污名未清,朝里公议难平,今后他哪来的威信服人……”
正诘说的这些,阿凌哪有不知呢?可兆冰势力强大,无论多少人护着忠义,也难保没人在暗处下刀!阿凌瞧了正诘,语势弱了三分,低低辩道:“那…忠义他是被人设计的…况他在牢里不好过…如今看来,他的仇家众多,忠义他才21岁,他……我只怕他在牢里给人陷害了……”
听了这话,阎大人坐不住了,他道:“这事儿可关乎臣的名节!皇上大可放心!为臣以我人格担保,龙都天牢中的犯人,只有王法能判他!”
阿凌无奈,他已显然熬不住了,脸上的病色是无可遮掩,他那脸已直似春雪堆的,叫人见之生怜,正诘坐在公事台前离他丈余,尽量强压脸上怜惜他的意思,听他还是弱声问道:“那…我若要见见忠义呢?我就给他拿点儿吃用的东西总行吧?”
正诘单膝点地跪着,无奈说道:“他那样的,家人探视受限。文哥儿或辛大夫过了点儿进来,往日臣都要拦的。明日就算臣因今日欺君获罪被斩,我也认了。”
阿凌把了正诘的手示意他起身,将那黄绫包袱和两瓶药一齐给了他。又柔弱无方地瞧了正诘的国字脸,他那清水明眸对上了阿正幽隧睿智的眸子,一瞬间阿正觉得眼极酸,没防备落了几点泪下来。阿凌无奈地瞧了一眼正诘:“好……厉大人!我不送…就放这儿…大人隐了我的行迹,不必说我来了。只是…朝议公审可在后日呢,这两日…大人千万护着他呀……托给二位,我其实也放心!这便告辞了。”
正诘瞧阿凌出了大牢的正堂理刑厅,急急忙忙把东西留给阎老,自己疾步随了出去,追上了他,阿正一把抚上了他后背道:“皇上莫怪阿正说话没分寸…可我实在是…唉!凌弟!不是我要气着你!大半夜的,你莫非是烧迷了,撞到牢里梦游不成?我教你的话,你是半句也没学会……我今儿从你那儿出来,就带人闯了兆冰府。什么也没有找到,结果寻线追到了兆冰宠妾的娘舅家:兵部原侍郎杜大人的宅中,后院枯井的井下,发现了兆冰一伙,在龙都冯氏钱庄银钱来往的账目。我费心剔除了正常的账目,把冰世子这些年的黑账理出了不少。杜老大人这不前阵子中风仙游了嘛,他原配老夫人一看我们人多,又交待在椒王府后门的老槐树下面,藏有乔舜安等所有附逆朝官的底帐!这我还没顾上领人去挖呢!又来了一大伙告兆冰的!我一日里忙得了不得,刚睡下竟又给你喊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正哥哥可卖力了,你莫怪我没出息!我就是寒心…正哥哥…朝里太暗了,阿正……叶隽逸也有事儿……”阿凌说着,对着正诘呜咽了一阵子:“兆冰、隽逸一伙干了七年,谍者成了状元,混到朝里来了,我也不知道,把戚家一家给害惨了!你千万护着忠义……我只怕是不成了……”
“这可不成!你非得撑着不可……好多事儿,只有你撑着,我才能干呢……”正诘道:“走…走……我送你回去!今晚我要住上回的聚雅阁。还是宫里宽敞,我今晚沾你的光,要如神仙般快活!你放心!那些东西,老阎会送给小何的,他见我顶了你,心里其实怕极了!我跟他师徒这么多年,他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