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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衔花

情义决(6)连敌·闻噩

白龙衔花 弄笛吹箫人 1 2025-10-26 16:04:23

  这日仍是连绵雨天,阿凌卷着薄被一阵热一阵冷地缩在龙榻上受着煎熬。他一把拉住娘子拿着冰袋的手,语气却尽量掩住了伤悲:“娘子,对不住…这伤病一天天重了…每夜都拖累于你…咱们的莲花帕子…也污了…我要抛了你藏到别处去,你也不许……”

  阿鸳已藏不住泣声了,但她还是挺着不落泪,淡然劝道:“不…不要紧…阿凌…也许维田哥哥他们再替你改个方子,熬过了这个雨天就能见好的……”

  “唉……”兆凌低叹一声,口吻中还是注了深情道:“娘子扶我一把,我要四下里瞧瞧…我躺着浑身酸疼,快受不住了……你给我件最薄的纱袍子穿,我身子烫的慌,烧得心慌呢。”

  小鸳含悲替他觅了件雪白底子带兰花卷草纹的紧腰薄纱袍子穿了,又撑了金龙伞,扶他走到清思殿外的阴雨天里,那兆凌抬眸看时,却是兆满自己煲了一罐子莲心羹,风风火火自雨里跑了来。但满脸是雨的阿满还不及开口,众人就先听到了张喜公公的声音:“哥儿,幻衣国的周秉权使臣又来了…孤鹤大人和卫大人正在和他们交涉!幻衣国前几日和桑日签了盟约。吴泽派他新小舅子二次出使,说要来要回王国丈……”

  “王国丈初八日在岩香国去世了,岩香女主前日里发的讣闻,诸国皆知,连中华也告知了……”阿凌艰难地捂着心口咳了一大阵儿:“他国太子爷吴晟已被他派人‘请’回去了…王国丈的去处,吴泽他一清二楚…他现在…找我国做什么呀……躲不得了…这是来找事儿呢……”

  兆凌离了清思殿由张喜、徐本搀上了龙座,面见了上回跑得极快的周秉权使臣。这么短的时日,周大人的气势大不一样了!幻衣王国丈离朝,王家势力多归周氏,临江王也倒了,新后专宠,周秉权作为新后之兄,如今是大权独揽,自然意气风发,不同往日了。周大人面上带着薄薄笑意,说道:“国主啊!我国主思念老丈人成病,特遣小臣来请国主开恩,归还我国王国丈啊。”

  阿凌心里厌恶明知故昧、虚伪之极的周秉权,面上又怠慢了几分,隔着金冠珠帘看向孤鹤问道:“老师!莫非吴泽国主大意了不成?怎么竟不知王国丈在岩香仙去的事儿?此事,中华皇上也知道了。诸位大人,你们也不会不知此事吧?”

  阶下众臣七嘴八舌说着知道。流云出班问道:“周大人,贵国太子不是已经归国了吗?他和王国丈不是最后在一处吗?这事儿,贵国主问他就行了!”

  “哼。我国太子奔波染疾未痊,正养病呢,国主圣命不许打扰。倒是…腾龙国主……”周秉权皮笑肉不笑地发问道:“我国国主命臣前来,只为得个真相!我国王国丈,到底是何时何地怎么去世的?!”

  阿凌以拳掩了口咳了几声,歉然一笑,吩咐道:“吴擎大人!您记性好,您把王国丈的讣文当朝背一下吧。”

  一旁的吴大人背诵道:

  今岩香国主臣静玉,特此泣告中华大皇帝及洞天诸国君上座前曰:惜我国贵宾、我素荷郡主之姑丈王公念嗣,不幸前日午时初刻驾鹤仙去,特此告哀,咸使知闻。承心二十八年六月初十日

  吴大人背完,十分郑重地道:“王国丈是初八死的,今儿是十四,六天了,您竟还不知?!”

  周秉权神色一凛,面皮冷板,居然冲吴擎大人啐道:“呸!依下官所见,一切均是作假,这是你腾龙君臣串通岩香女主,做的欺天骗局!王大人先是被你国的鲍犯刺杀,然后你们又扣下王大人,后来王大人一死,你们又藏了他尸身,串通幻衣哄骗我国,是怕我国兴师问罪!你国正与桑日交恶,有四十多人质捏在他人手里,自然害怕腹背受敌!腾龙国主,您说说,本使臣所说是否属实啊?”

  “周大人所言是否属实,怕只有周大人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吧。贵国吴晟太子爷一向孝顺,朕听说,他亲自发送了王国丈,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您不去询问太子爷,反倒舍近求远到我国朝堂上饶舌……”阿凌低低冷笑了几声,冷语道:“诸位大人…你们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漓王爷笑道:“这是你朝里内务,您竟千里迢迢来问我国国主,当真是笑话!”

  “哼!实不相瞒,我国太子因勾结岩香妄图篡位已遭幽废,新太子不日上位。我国国主圣谕,他之所言概不足信!”周秉权毫无惧色,进前几步逼问道:“岩香国主以保护死者为由不肯交还国丈遗体,那还不是铁证?!腾龙国主!您要本使臣相信贵国的说辞,也极容易!只要您对着我国使团和满朝文武,清楚说明当初贵国是怎么‘治疗’我国国丈的?您拿出实证,本使回朝如实禀告我家国主,这事就结了!腾龙是大国,料必不会为难本使臣。本使自是心安!我只需在此静待回音就是了!”

  “周大人…王大人当初确系用我国国宝神乐之魄疗伤医好的,自有我国太医辛维田、薛春冰二人为证……”阿凌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恼了,只是听了正诘的话,不形于色罢了:“薛春冰大夫,您来说说吧!”

  “用不着!本使臣当初在窗外看的那是一清二楚!”周秉权态度傲慢,声震殿宇,外边儿此时的雨声,全然难压他的声音:“本使亲见您弹完了那花哨琴曲,那怪异的玉也的确亮了一亮,可那王国丈兀自动也不动!”

  “周秉权!你这无义小人!你见贵国国丈伤重,就急着弃了他跑回本国,自是没能亲见宝物起效之时!”阿凌掩口重重的咳了一回,他撑住了身子不动不摇,优雅地稳稳坐在龙位上,那双绝美晶亮的桃花目,淬了寒火盯住了周秉权带怒的脸和挺直的腰杆儿:“天生至宝,庇护天下义士!你这小人自是没那福气,怎配亲见神物显圣呢?”

  “呵……”周大人低低冷笑:“国主‘洪福齐天’!本使臣是肉眼凡胎,没有看见!可本使看得清清楚楚,国主您的龙体可是欠安呢!我自出娘胎,从没听说宝玉救人一说,再说,国宝既能救人,国主怎么不疗理自个儿的龙体呢?今天,您不给个说法,本使绝不离朝归国!”

  “你放肆!”叶孤鹤是彻底忍不住了,他上前走到周大人前面,大声开口骂道:“大胆周秉权,饶你是个国舅,见了我国主也要守臣子之道!贵国与我国现下虽属平等,你出使我朝也该念宾主之谊!你大庭广众之下竟咄咄逼人,质问我国国主,简直目无纲纪,罪大恶极……”

  周大人被孤鹤一训,气势虽弱了点,但口锋半步不让:“叶相息怒!这是本使的使命,绝无对国主不敬之意!总之,腾龙这回一定要给个说法,不然我幻衣国主震怒……”

  这回群臣心里慌起来,神乐之魄只能用一次,阿凌记得,那神仙在梦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自己当初对维田和清月,也是这么说来着…宝玉再显圣是不可能的!先拖住了,找阿月想想办法吧……

  兆凌此刻想起了林清月。“希望广兴子国师的书有用吧……”他心里这般想着,尽力维持脸上静穆神色,他抬手示意众人肃静,自腰间取下了那青绿宝玉,轻轻托之于掌,气定神闲地说道:“贵使!王国丈仙逝,追不回来了!但你要的说法,对我国仙道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三天后,朕可以让你再见识一下宝物神威,只盼您到时不要后悔啊…周大人!此宝可以令人向死而生,自然也可以轻易活活将人殛死…你可还敢试试?”

  周秉权手插纤腰,嚣张之极,他压了声嚷道:“哼…本使坚决不信!我身为我朝国舅,说什么也要帮我主分忧,好歹替王国丈讨个说法回去!”

  叶孤鹤强忍怒火,安排叶诚把周大人安置在迎宾馆。阿凌由张老护着,去了协德书殿,颤着手写了封书,吩咐张老召林道长速速进宫。清月人虽急急的来了,却也没有法子。她万般无奈地瞧了瞧这玉,道:“这个…我从未听说过,也不曾见过。当初你说起时,我还一心以为你扯谎呢。”阿凌满面绯红,低低笑了,道:“不瞒贤妹!我本就是扯谎的!不想那夜里,我得了个异梦。梦中有个记不清的神人和我说这宝玉的事。我本以为是我胡思乱想,一枕黄粱,谁知次早,竟在榻上见到这玉。此物一点不假,就是神仙给的!”

  此时已全然恢复,显得英气绝美的清月,却依旧是不卑不亢,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干练:“凭他谁给的,我没有办法!不过…阿凌,你说令姐夫惜花郎是个仙鬼,那你可还认得其他玄门中人呢?”

  “我姐夫的大师哥,伏镇道长…他带我弟兆黯去游赏风景,自春到夏,好几个月了,我也找不到他呀……”

  清月扬起娇美脸庞,她那双杏核大眼,神采已复。此刻她美目流转,以易数心法在心里一掐算,得了个结论道:“怪不得!怪不得他要领你弟出游,原来却是最后一遭了!我用我师父的法子已算明:这位仙道是鬼仙修为,今年已到大限55岁。他已无力帮你了。他的仙体,最晚今秋必散,唉!”

  兆凌听了,以手握拳轻捶龙案,夹着咳喘呜呜咽咽哭了一阵,他是一点也不在乎周大人的刁难,哭道:“我想不到…居然听见了大道长这个音讯……我对不住他…我可不想听见这等消息啊……”

  清月早知他的性子,她站在阿凌身后,将指尖抚上兆凌极薄的后背,极少有的柔声劝他道:“仙鬼之流长留人世,会有伤天道的。阿凌…你也别哭!伏道长现在还在世,他只是用了藏心咒,不想让我们寻见他……到时候,他是定会把小黯殿下送回来的……”

  阿凌一阵阵地啜泣着,送走了阿月,他这一整天萎靡失落,失了魂似的,谁也劝不好!无边愁绪中,阿凌又断去了所有后援,他坐在龙案前怔怔地想到:“拼了!让尹漩将军做些准备,不行就和幻衣拼一场!不用说,这事儿桑日国一定是主使!为了防他两国合兵,这件事上…咱们得撑足了气势才是啊。”

  阿满送来的莲子羹,伤心的阿凌一滴也没进口。兆凌不吃,碧鸳也没兴致吃。阿凌怕伤了兆满的心,正要拿起金勺补上一口,却给一脚跨进门槛的辛维田止住了。青衣官服的阿田忧心忡忡地皱着眉,正色提醒道:“我怀疑是你这几日的膳食相冲,坏了我开的药性!你再不可贪嘴乱吃!只好苦一点儿,吃我给你圈的药膳保命!要是你这昏君不听,咱们趁早割席断义,我回松云寺种地去!我可不想看着你死!”阿凌凄然一笑看看维田,又瞧瞧阿满道:“不要紧!我嫡亲堂弟,不能害我!”

  维田恼了,将怒意直写在脸上:“我是恶人,非要害你!我没验过,绝不准用!你要不听,斩了我吧,横竖我有的是罪过……”

  兆凌叹了一声,看向维田的目光还是信任和偏袒的:“唉!罢了!阿弟,你莫恼!他就是这个性子,和我一样的。一生气,没轻没重胡说起来。阿弟自个儿吃吧,我心情不好,气都给他气饱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这碗羹里,兆满并没有滴血,阿凌也没有喝。此刻,站在下晌暗幽幽的天穹下,沐于无边微雨中的兆满,穿了兆凌予他的梨花暗白春袍,一手抱了暗朱色牡丹陶罐,一手撑了湘竹小伞,走在回明理轩的路上,心思暗涌,更胜于天际的暮云聚散。

  “熬着吧,堂兄!周使臣只是最轻的一环。只是我为你开胃的莲心羹呐……”雨打着朱底梨花的伞面,发出啪啪的水声,兆满想道:“这是前几个月就排定的事,自是压不倒你的。堂兄…护着你的人挺多呀…谁是你的死穴呢?还是…他们全都是?!你比我过得强啊…说真的…我忌妒到心都在滴血啊…我人生里所有的光…都被兆迁他们给灭了……我没有光亮,你也不许有……风水轮流转,就该是我,轻轻的,吹灭你的光,这样才公平呢!”

  果然,仅仅是今日,今日的晚间,阿凌就遭了当心一击!原来,无仁与其弟德仁争位,堪堪失败,被德仁夺了朝中朱鹮旅的兵权,人也近于幽废,以养病为名,关在其皇宫中一间叫紫旭殿的殿阁中。初时,兆冰和杜韶飞觉得无仁人虽被黜,雄心尚在,就将贺依拔妃献上,还予她二百死士供无仁差使。其实,兆满在被卖到桑日国后,玄仁根本没有侮辱他!是他自己为着与书君帝的深仇大恨,向爱他容貌的玄仁哭诉。可怜的玄仁掏了束修金银,安排兆满去学本事!哪知兆满学成之后,不受玄仁的主子布仁的调遣,倒去联系无仁!此事被人举发,布仁、玄仁表兄弟俩,都不信用他了,他心里害怕,反而到处编排旧主玄仁!撞上兆凌这个呆子,一见他那与惜花一样的容颜,自然是说什么信什么了!如今,玄仁、布仁死了,无仁又在紫旭殿拘着,他说的真假,又到哪里去查证呢?

  再说回无仁,他一心复位,又没办法!好容易靠着变节心向着他的侧妃,得以暂离紫旭殿,在宝库同卫流光说话,偏流光又不肯带他离去,他白白设计了一场,自是不甘怀恨!周使臣是贺依拔氏求来的,吴泽久不理事,只当桑日的德仁、无仁是兄弟,哪有区别?他深知他国暗弱,地盘又小,不依附强国不能生存。他只道腾龙与桑日一战虽胜,但元气已伤,短期断无复兴之望,桑日虽小,乃是强国,可堪依附!他不念自己的父皇吴建,正是昔年与桑日作战,受伤驾崩的,便忝着脸去和桑日结盟!新后周氏吹了枕边风,他便移了心意,觉得反对桑日国的吴晟怎么都不好,还是换上幼子好!但幼子又太小,吴泽国主举棋不定,很痛苦的!无论如何,吴泽认定,与桑日结盟借以自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他接受了贺依拔氏的建议,派周国舅出使腾龙。此举正为了寻个由头,好向桑日示好,并从这暗里朽坏的腾龙朝廷,捞点银子花销啊。当然,这个法子,还是兆满今年一早在杭王府蛰居时提议的,早在当初吴泽派王念嗣、杨度威出使的时候,这个一石数鸟的计划就开始了……

  可这些还不是阿凌今晚遭的难!今晚,正在清思殿龙榻上忍受冷热交煎、炼狱极苦的兆凌,此刻还算是安稳而甜蜜的!娘子端着雪梨冰碗,一口口喂他吃着,他呢,口里还喃喃夸着好吃,轻轻的、迷迷糊糊地笑着,像极了外头池中欲坠的红莲。一霎无限惋惜伤悲袭上心头,他拽了娘子的手,翻身向内,把脸上的眼泪擦到家里带的鸳鸯枕头上!

  但是,不多时,张爷爷悄悄站到了门口,朝着阿鸳暗递眼色。阿凌明明是知道了,可故意不应声,阖了眸子装睡。他只道和往常一样,是维田来叫阿鸳,告知她今晚的药该在几更服用。谁知今日碧鸳一出去,良久不见回来。那兆凌病里身弱,疑心也重了。他随意在金丝寝衣外头,披了梨花披风,深一脚浅一脚捱出清思主殿,沿着宫墙来到近旁的一处小红门,借着一棵垂柳藏形,听小鸳和张喜计议半日,却受了当心一击!

  原来张老小声告道:“鸳娘娘!大事不好了!桑日国主无仁今儿下晌派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来为使臣,递了一份国书,上面赫然用他们国主的玉玺……孤鹤大人派叶诚前来告知,叫娘娘千万拦着,莫叫哥儿去上朝!叶诚说,那使臣已给叶相连夜打发走了…这事儿…千万别叫他知道……”阿鸳焦心道:“爷爷,莫谈别的。您说,这国书上到底什么事啊?”

  张喜朝四下一瞧,声如蝇蚁般哭道:“娘娘!卫流光将军去抢人参,无仁国主恼了,派手下大将乌洛丸追杀于他。国书上说,乌洛丸的人在霜刀山南麓靠近我腾龙边界的地方追到了卫将军的人马,双方激战,卫将军和手下…寡不敌众,被他们‘全歼’了!国书上还说,夏末里运送不便,他们国主‘仁德’,叫将流光将军等人的遗体全部就近掩埋于山下谷中了!”

  张老的声音极小,却是千斤的重锤打在兆凌的心口上,这呆子将手带住了树杆,在柳旁怔了一会子,发现双腿直似注了铅,半点挪动不得。一时眼泪也不知道落、口中也滞住无语,身上冷热,外头风雨等,好似与他无关,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了。他只觉得刻骨的妒恨,恨高越园中灿然盛放的五彩鲜花、恨御湖清淩淩的涟漪波光、恨剪香泾成双成对的鸳鸯、恨历代先皇命人点缀的假山湖石、恨美丽恣意的飞鸟、恨黄瓦朱墙、琼楼玉宇、恨宫中夜里飘浮的淡花草香,一个孤零零的游魂霎间恨绝了世上一切的美好,一瞬厌弃了世上,觉得一股怨气,自前心后背透了出来,每一寸气息,都焦心焦肺,催着自个儿寻那看不清的出路!

  阿凌痴了似的,自那柳树后面扶了宫墙一步步捱出来,返回清思殿时,早见小鸳和张老叫了满宫里的人到处寻他呢!阿凌木木的瞧了一回,自己一脚跨进了门槛,抽了魂似的坐在榻沿上,半日不发一言。唬的阿鸳慌了神,心知他已知晓了流光的噩耗,忙散了众人,蹲着身子,将他的头纳入自己怀里,劝他道:“夫君!那消息满是破绽,信不得的!你不信阿光,难道信别人!阿光明明和你说,早就过了霜刀山,不日就带亲兵回程了,怎么会这些时日,还在那山下边呢?流光说,他把信给商队,人家把信转给你,都要花些时日,这么多天,难道阿光的弟兄们居然寸步难行?流光是个神勇之人,武状元也逊他三分……”

  “再说了,阿光都说无仁无权了……”

  “阿鸳,别说了……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娘子……”兆凌脸上并无波澜,声音也沉稳冷冽,只如静水:“我心里明白,你也别劝我。这些日子,你劝了我这么多回…我却懒得劝你…我给你说个故事…小鸳……”

  “别说…我知道你这种心境,定是说什么伤心的话…阿凌…”小鸳弱弱道:“我受不住了……”

  “阿鸳…明儿你回家吧…我呢…明儿上朝把周秉权打发了,然后…我找流光去……”阿凌带了满眼泪,嘴角却释然笑道:“娘子…当初在玉版山上,为了找姐夫,我中了这个毒…我本是找死去的,可阿光一个人上山来把我救下,我的马死了,他把马让给我,保着我回来…后来,我这个身子一天比一天糟…那卫流光隔三岔五混进宫来伴着我,怎么说他也没用……如今,他为我遭了难…我也绝不能…绝不能丢了他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熬着命,好歹要…要去带了他回来……娘子…娘子疼了我一场,我是真心不忍舍了你啊…可你我情深缘浅,到了绝处…也该各有各的去处…我瞧的杂书上写啊,那原本恩爱的少年夫妻,可那短命的夫郎年轻轻的下了黄泉,他孤单单在下边儿等了八十多年,等他等到娘子的时候,两人早不相称了……”

  “你我还说不到这话呢…夫君…姐姐和师母还没有寻回来,周秉权还在朝里杵着呢……”阿鸳不觉吞了誓言哭道:“我知道!我自不是你心里第一位的,是谁也不能是我呀…可是…皇上…皇上…咱娘日日巴着你好,每日托着文哥儿来问,文哥儿天天做贼似的来瞧你…维田哥哥、还有秋辰、阿端…还有…对了,还有太妃娘娘,你说过,你最听她的话了……我去寻他们,我叫他们都来守着你,看你还往哪儿去……”

  “你放心…朝里的事儿还没结呢……我得去…去找苏秋山将军,叫他领人先走一步,去霜刀山……明日…一定要打发了周秉权!最迟明日下晌,我也要去的……”兆凌无比爱怜地抚上鸳儿柔顺的乌发,瞧上她晶莹的泪眼:“娘子…娘子的眼睛好看,为夫不会忘记的…下辈子…等什么都好起来,我还来寻你…今世里,你要听话!咱俩就各寻去处吧……”

  阿鸳一把抹干泪水,回他道:“哪个听你这些胡话…苏将军那儿,我让庆子去传旨……我现在去太医署的值房里,找维田来医你…你莫挪动!”

  “他来也好…好歹给我几碗没用的参汤喝……娘子…他的方子不成了,你叫他带了他写的脉案簿子来……”阿凌道:“自己的事儿,我死也得个明白。”

  一时碧鸳自去了维田的公署,阿凌又唤了张老吩咐道:“爷爷,我等不得三天了,您去跑一趟,命殿前将军尹漩,连夜点五百甲士,明早上朝之前在协德西殿埋伏,若明天周秉权不识趣,明早以拍琴为号,咱们就当殿扣了他,逼他签了文书,承认他明知王国丈之死与我朝无关,还要搬弄是非、妄图讹诈!他国虽弱,我们却也经不起他来纠缠了!他认了错落了纸笔,就立马放了他,他要不认,扣着他,看他国主动向再定!去吧……爷爷!不怕,待我选个贤德的新皇,好歹护住了您……”

  张喜公公那慈和而浑浊的眸中也见泪了,他还是口吻平和,和平时传旨的时候一模一样:“哥儿放心,我去找尹将军传旨!老奴说话算话,这辈子就是您的人,别的事儿,您莫问我,老奴不懂!”

  不多时,阿鸳引了辛大夫来了,鸳娘娘站在殿外饮泣,却让维田抱了脉案簿子进了清思殿。碧鸳抬起泪眼,透过殿内昏黄的烛焰,偷偷的看进去。这个人,只因怕多点灯烛费银钱,一向只肯点一两支,只是平素这暗幽幽的殿里头,却从不像此刻这般凄凉。

  殿里缩在龙榻上受着冰火交煎之苦的兆凌,见了维田却还是温柔和善的。他尽力平了心绪,懒懒地抬起眸子,口气寻常不过:“阿弟…你把那脉案簿子留给我瞧瞧…你且去那边桌案上,找一封封上火漆印的信,把它拿来,我有几句话要交待你呢。”

  维田转身走过去,瞧了瞧空白封皮便丢开了,他皱了细眉,软语嗔怪道:“你可省点儿心吧!病成这样了…这又是什么信呢?平白劳神费力写这些字…咱们还有什么事儿不好明说的?”

  但他只是一转身的功夫,竟见这些时日,他辛辛苦苦写的脉案,已在金色烛焰中过火成灰。艳红火焰,缠住寸寸纸灰,一片片掉在阿凌床前的铜盂里,如红蝶折翅、赤莲堕凡,一刹炽烈,归为虚无。维田霎时只觉得寒凉透心,什么念想也不留了,他脱口喃喃低语道:“为什么……你知道,这是我的心血…这是我的命啊!”

  阿凌歉然笑了一笑:“对不住。这救人无数的秉德医僧…太医院的维田大夫…可从来没负责过我的病……这么着,便没人可以问责你,以后…你也不用降级……什么痕迹都没了…为兄只望托你一把…早早替你写了那信,叫你找秦药圣学真本事,然后阿弟再努力几年,可以问鼎腾龙的杏林,总领太医院,在这洞天福地上也可以……”

  “我不在乎……”辛维田恨恨地望定了兆凌,但在这样的“恨意”中却也藏了深情,他直挺挺跪在龙榻前面:“就是你…给我玉玺,我也不去!我果然猜得不错呀…你这言而无信的昏君,真的要把话赖掉了!你说过……”维田呜呜哭道:“你的便是我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命…阿凌…你不准赖掉!我说过,我也不多纠缠你!你这昏君背我下了松云峰,你走了二百步山路,我就护你二百天!现在咱俩总共才一百二十多天呢……我…还欠着你的情,绝对不会学你赖掉的……”

  “阿弟…你别跪着…你莫恼……”阿凌抖抖索索咳了一阵子,用他那枯瘦细长的手出力拽了维田白晰光洁的手,忽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眼中泪光隐隐,又如注了星河:“你看…这是你今儿给我开的方子,墨迹还没干呢。我贴身藏着,这世里永远带着它,下到黄泉,也不忘阿弟待我的情份……”

  “你这贼昏君不用说空话哄我…我告诉你…我将来自有去处!”维田暗自使了些力,但也没抽出手去:“我学成文武艺,就是卖于你的!将来,等你这昏君咽了气,你定是有很多罪过的,要不…那下边的大官…为何这样对付你呢?!我就随你到幽冥去,剔骨剜肉,帮你挡了灾,连本带利还了你的情…下辈子我再……”

  “不…不…我不要……若下辈子,沾上我……还叫贤弟不快活…我宁愿永生永世不认识阿弟!……”阿凌死命把住了维田的手,忽地自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来,那血沾染了维田的青色薄袍,宛如那松云峰发青的乱草间,绽出炽烈的红花。

  维田听出他话中之意,却故意不理,他还是默默落着泪,一边取过脉枕,就放在龙榻上,像过去一样利落而温柔地拨过阿凌的手放上去,道:“别动!”

  可怜的阿凌,脸色已白的有些脱神,唇边还带着方才的血痕。维田看不过,拿自个儿的手巾给他擦了。那兆凌嗓子低哑,却还是温和如故:“你别瞎忙了…怎么不听劝呢……”

  忽地维田心乱了,他道:“别说话,让我仔细替你看看!”维田连续按了多次的脉,他的脸上眸中现出不可置信之意,低声道:“霜天月…你何时中了霜天月呀……你这人…怎么会中霜天月呢?”

  “左不过一天比一天糟…我早看淡了。唉,我想该是那佘道人在牢里弄的鬼吧……”阿凌倦了似的阖了眸子,那腮边又坠了几点泪:“给我下毒的伏天,他主子玄仁,还有玄仁的主子布仁,全都完了…不要紧!这世上,我欠了很多情,负了好些人…只是…当真再也没人负过我兆凌了。贤弟…别想了…毒不毒的,无所谓了……”

  “佘道人……”阿田想了一想,眼中精光一闪,一拍床沿断然道:“不可能!不是我给那老杂毛开脱,他可没机会朝你的血里下毒!对了…难道有人一心害你,在你进的膳食里下了毒?”

  “唉……你莫胡言!我的膳食,现下都是另做的了。张爷爷日日看在小厨房…为了我……”兆凌弱着声道:“你千万别乱猜…老爷子把心都掏给我了…我自出生没见过爷爷清风爷,他便是我亲爷爷……唉!别瞎想了…这珍琇之毒入了骨,可能自己有变…阿田!我知道炼毒的是个妖仙,可你又不是神仙…你医术夠好了……你快去把小鸳叫进来,外头寒凉……对了,去找徐爷爷叫李荏苒大人赶紧连夜仿写一份黄绫国书,内容就……还有…阿弟,传话下去,说我不成了,叫厉正诘从天牢里挑一个到日子的罪恶滔天的男死囚犯,今夜里即刻诛杀!用黑漆大匣盛了首级,明晨上朝带到殿上,为我借寿…阿弟…今晚你还有的忙呢…你给配碗参汤喝…阿弟,我求你再帮我赊几天的命……周秉权…无论如何要不留后患的…弄走……”

  兆凌还煎着心盘算着周使臣的事,但维田却全然不在乎。他轻轻提醒道:“阿凌…你先莫想别的!我可提醒你…若说这真是有人害你…只有一人最可疑……阿凌哥,那孙潇雨公子说过,小杭王一月初回家,至今快半年了,他家门口那么多蛇,他如何就一点不怕?这么久的时日,他毫发无伤?还有…我知道你欣赏他!他长得像你大姐夫嘛。你大姐夫当初救你性命、拼命爱你、教你道理、给你一切,这些你也全和我说了,可是…那又怎么样?!你这昏君呐!他再像,那也是兆满,不是你惜花哥呀!那日在他们家,我一下看出他血中正带‘霜天月’!别人身上都没有,你却是怎么染上这个寒毒的?对你下毒的,恐怕只能是他了!还有……好哥哥…你仔细想想,他满是破绽…宗室大挑,已过两轮,他头轮第四,二轮第三!那是有武试的!头轮是由肖继风将军总选的,二轮是尹漩将军…这两个人都是卫流光将军的把兄弟。我因在太医院,那流光将军之前常来,一来就只问你的事儿。我俩闲聊时,也知这二位的武功甚好…怎的你这个走几步就要传辇的堂弟,他武功能有这么好?!”

  “阿弟…你别说了…阿满身子不好,他追着考到第三,是下了苦功的!唉!”穿了金丝寝衣的兆凌,滑倒身子,侧身向内,低低说道:“他平素爱犯病,定也不经常出门…还有…我知道了…他那日弹琴弄破了指头…就有那么一点点血洒进了他的汤药里…是我自个儿不好…我替他尝了一口,试试寒温…他绝不是有心的……唉!阿弟…我身上难受…阿光又给我连累死了…贤弟!不是我要负了你…我只是没心气了…什么也不想管了……我倦了…你去吧…我嘱咐你的事儿…都是公家的……你一件件仔细了,那没用的参汤,熬不熬由你吧……忙完以后,你只管去偏殿里歇着…莫再念着我的事儿了……”

  这夜没一个人过的安生。可怜的鸳娘娘目不交睫地守了阿凌整整的一夜,维田的参汤也是一熬好就送过来的!

  兆凌缩在龙榻上,整夜里哪都不好,唯有脑中分外清明!想起为他而死的流光,还有他在乎的阿鸳、岳母、惜花、千福、黯弟、孤鹤、师母、维田、忠义、正诘、秋辰、涂端……甚至还有父皇的遗体……心中的苦痛,丝毫没有减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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