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半天就过去了。
在书房里,夜轩之在窗前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他时常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一个人的心思,但是在面对安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但看不透她,还有些开始看不透自己了。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私心,而想要将她合情合理地留下来,确实需要花上不少心思。
依旁人来看,她过去发生的种种,都难免让人生出多余的猜测,但这些猜测在夜轩之看来,只是意料之中的事,她的过去如何,旁人的猜测如何,都并不妨碍他现在想要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在夜轩之自己看来,经过他多年前因辅助哥哥登基而险些被害一事后,太后的过度保护、当今圣上的过于偏袒,都让他身边的所有人小心翼翼。庆王、程东俊和顾知亦是同样,他们总是担心这位受到太后和皇上百般爱护的玉王殿下受到一丝伤害,哪怕他们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但这种意识并不是他们生来就有的,而是由太后身上转移而来。
夜轩之对他们下意识的保护早已习以为常,而他的做法,就是任他人尽其职责,不过这种默许也有个前提:所有被太后安置在夜轩之身边的人,若他们的第一个主子不是玉王爷,那么他们便没有再留在他身边的必要了,全总管是这样,赵嬷嬷和许嬷嬷亦然。
有些人,看似捕猎者,有时又像猎物,带着一些始料未及的惊喜,悄然而来。
不久后,顾知回来了,他轻轻叩了门,进门后朝夜轩之作揖,禀报道:“殿下,影密卫回来了,从北疆外来的人,正是达亓国的二台吉,身边还带着一个小随从。”
夜轩之微微侧首,窗外柔亮的阳光洒落在他白皙的脸上,他那长长的眼睫毛被照成了棕褐色,在光里扑棱了两下,开口问道:“他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顾知走到他的案前,一边替他整理案上的卷宗书物,一边回道:“都是一些寻常的客栈和商铺、还有热闹的杂耍摊、夜里的游船灯会,也来了延平长街的唐元楼和纤绯阁,倒像是在四处游玩的样子,此外,他们还向人打听楚街黑市。”
夜轩之转过身走回到案前来,接过顾知递来的画像,眼神淡淡地看了画中的人一眼。
“殿下,这楚街黑市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买卖交易都和官道上的规矩都不一样,他们此行会不会跟官枫大人在桂零州查的事情有关?不过听说达亓国的汗王很敬重礼部的湛大人,那这位二台吉远道而来,为什么却要偷偷地来呢?”
湛恬,慕国重臣,湛微然之父,自先帝褚明帝一代起便即位礼部尚书,先帝褚明帝在位期时,湛恬一直都受到重用,但后来当时的太子晟王因西北一带频发的纷争和战事而战死,西北疆域在后来被当时的新继太子夜鼎之、祁王夜岚之、庆王夜景之、玉王夜轩之分别屡次带兵平定,他便致力于西北疆域的招藩和纳贡等事宜,在朝堂里潜心苦干,湛恬在位近二十余年,有出色而功勋卓著的治政礼邦之道,与朝中元老——吏部尚书程介樽、兵书尚书官锦均为鼎足之臣。
夜轩之在案前坐下来,修长分明的手指在案上一起一落地敲着,闷声道:“多年以前湛恬与达亓国的汗王的交往甚密,但当时也是因为达亓战败不得不向我朝俯首称臣,最近北疆一带有些不太平,想必与达亓国也脱不了关系,湛恬眼下不得不避嫌,至于这位二台吉,你派人通知一下程大人那边,先暗中观察几日。”
“遵命!”顾知望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殿下,又问:“殿下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夜轩之的目光停在书房睡榻旁的案几上,那几碟完好如初的精致点心,她一口都没吃。昨夜醉过一场,今日醒来便被传来书房听自己说了那么一番令她大失所望的话,想必她还滴水未进。
“顾知,命人将这些点心送到弦月殿去,让她身边的下人务必保证她每日按时用膳。”夜轩之把案前的卷宗收起,继续道:“你让全总管派人去查一查从晋安到燕靖城孤落山的路程,需要走多久,哪条路比较稳妥,都提前打点好。”
顾知愕然,又问:“殿下,您是打算亲自送阿时姑娘回孤落山吗?”
夜轩之敛了敛眸色,轻声道:“非也,但她总要回去一趟,路上派人暗中护着就好。”
顾知有点吞吐,问道:“那阿时姑娘要是留在孤落山上不回来了,怎么办?”
夜轩之修长的手指轻撑着额头,假装闭目凝思了一下,勾唇回道:“若她说不回来了,便将那平日里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给卖了吧,本王看着心烦。”
“唐果?”顾知不经意间声调都变了,支吾着:“殿下,这……”
夜轩之低眼笑着,扬扬手道:“去吧,把事情安排妥当了,本王也可以考虑收回刚才的话。”
顾知赶紧作揖:“是!属下马上去办好!”
东殿后院里,半空之中烈日炎炎,梨树之下凉风习习,有俩姑娘还有一个男的站在树下湖边。
安时一边往湖里投着石子,一边念念有词:“我思来想去,我觉得可以先把皇帝赏赐的地儿给卖了,然后就能拿到银子,然后呢,就可以回去孤落山,在师傅的三重里继续当个医仙徒弟,如果我师傅赶我走,那我就到你爹娘那儿去,在平县购置一处广阔的田地,盖间草屋,搞个医馆,当个自由散漫的隐世女大夫!你们觉得我这想法如何?”
说罢,安时胸有成竹地对另外两人投去期待的目光。
但唐果和麻子两人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麻子笑出声来,说:“我觉得行不通。”
唐果举手道:“我赞成麻子的话!”
安时满眼幽怨,她按着唐果的肩边摇边问:“为什么?这是我的梦想,你们得支持我!”
唐果掐了一把她的脸,义正辞严道:“把皇帝赏赐的地儿给卖了?你脑袋不想要啦?!”
安时的动作倏然停住,弱弱地问:“不可以的吗?”
唐果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摇了摇头,十分凝重地看着她的脸问:“阿时,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就……在山里长大的呀。”安时有点心虚地别过脸去。
麻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努努嘴,道:“哼,我们也是在山里长大的,可该懂的常识一件儿也没少啊!”
安时轻咬了咬手指关节,心虚地笑道:“我这不是之前脑袋撞坏了嘛……”
听完安时的话,唐果便想起她之前寻短见的事,突然,她有些郑重其事起来,认真地看着安时的双眼说:“阿时,皇上赏赐的医馆是用你们福家换来的,你想重开福满堂,那就开,你想要家人,我和麻子、老陈叔、许嬷嬷都是你的家人,你如果想离开王府,那就离开,我们出去时可以到医馆去找你,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也会找机会去看你的,你要记住,我们都在你身边呢!”
安时十分感动,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抱住了唐果,唐果拍了拍她的背,叮嘱道:“我阿娘常常跟我说,人的眼睛长在前面,是因为人要往前看,也要往前走。”一旁的麻子比安时还感动和激动,他眨了眨红了一圈的眼,也张开了双臂,唐果抹了抹眼角噗嗤一声笑出来,安时也笑了,三个人都抱在了一起。
麻子也在两人旁边坐下,说:“对了,阿果,我们这个月不是可以跟许嬷嬷告假还乡吗?我们陪阿时一同去祭奠她的家人吧,顺道可以带阿时去平县里玩!”
“对呀!我们可以提前跟顾大人说,那在路上我们还可以照顾阿时呢!”唐果看向安时:“阿时你觉得怎么样?”
安时连忙点头笑:“当然好呀!我们一会儿就去找顾知!”
到了晌午,膳房开始忙起来了,安时想帮忙,却又受到了众人的“排挤”。
“你胳膊太细了,扛不起来,别动!”
“你做菜太难吃,浪费食材,别动!”
“你柴木摆太乱,有碍观瞻,别动!”
……
“算命先生说,我最近不宜近女色,麻烦你躲开!”
“麻子,你这话有点昧良心了吧?”安时无语,唐果大笑。
安时帮不上忙,就只好到院子里逛了,她跟那只叫“大宝”的猫在一起,坐在日光打得树影晃荡的石阶上,又渐渐陷入了沉思:也许暂时还是得在王府里,等到医馆置办妥当了,就可以搬出去了,在晋安城开医馆赚钱吗?我欠下这么多人情债,还还得清吗?我什么时候回去看我师傅好呢?师傅知道我失忆的话能帮我治好吗……
“阿时姑娘……”
安时托着腮,想得入神:平县山下的地儿应该挺便宜的吧,要不以后老了去那儿归隐吧?
顾知见喊她没有反应,便直接走到了跟前来:“阿时!”
“顾知?”安时愕然抬头。
顾知取下腰间的佩剑握在手里,半蹲了下来,问:“阿时,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安时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