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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浮萍

第十六章 逃荒

大河浮萍 北方大鲤鱼 3371 2020-04-08 18:18:45

  雨,不停地下着,雨滴像一颗颗的水银砸在路边溅起昏黄的泥浆,一串串水珠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飞溅开来。逃荒路上,一路逶迤的逃离洪水的人,扶老携幼,在这瓢泼的雨中踽踽独行,泥浆雨水打湿了破衣褴褛。蜿蜒的队伍像一条将死的长蛇,缓慢的在泥泞中蠕动着,挣扎着……

  民国27年六月九日,花园口豁然决堤,大水铺天盖地的卷来,豫中村庄迅速被洪水淹没,屋舍倒塌,残垣断壁……

  周嘉猷右手抱着大儿子天麒,左手牵着二儿子天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泥泞的黄泥土中,大雨的狰狞磅礴早已让他变得麻木,只剩下没有意识的沿着旁边的铁路走着,身后留下歪歪斜斜的一串脚印,之后迅速被雨水抚平。

  这是他们沿着铁路走的第五天。发水那天上午,大儿子天麒和二儿子天麟在院子里愉快的玩耍,午后的知了在无精打采的叫着烈日的残酷,路两旁的杨树耷拉着被烤焦的脑袋,周嘉猷在长椅上摇晃着避免烈日的侵袭,苍蝇在院落里漫无目的飞舞着,黄狗急躁的在院子里打转狂吠,几头大白猪不停用自己渗着血迹的鼻子在拱着猪圈潮湿的泥土,蚂蚁也成群结队的一群又一群的从院子干涸的土地上爬来爬去,被趾高气扬的公鸡啄的七零八落。周嘉猷也肆意享受着奇特的万物相处平静时光。

  “周先生,今天真是奇怪了,平常我家那条大黑狗看起来蔫了吧唧的,今天挣脱绳子就跑的无影无踪了,配种时也没有见它这么着急”墙外罗老三恣意的露出猩黄的牙齿,嘴角陪着笑容。

  周嘉猷看到罗老三过来,缓缓整理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领,“今天确实是有些奇怪……对了,你家狗蛋儿过完夏天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吧?”周嘉猷若有所思的问道。

  “是呀,先生,正寻思着让您给他取个学名,孩子大了也不能一直狗蛋儿狗蛋儿的叫着……”罗老三笑容堆在脸上,跟在周嘉猷的后边在这个幽静的院子里逡巡着。

  “就叫学谦吧,等暑假结束,你让狗蛋儿来学校上课吧”周嘉猷回头对着罗老三说到。

  “好,就叫罗学谦,没想您给那兔崽子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周先生,您看我这一身蛮力,以后家里有什么下力气活,您言语一声”说完罗老三消失在密密的杨树叶缝隙中。

  下午,整个大水铺天盖地的冲击过来,整个周源村荡起一阵阵的尘土,屋舍倒塌,鸡鸣狗跳,人群处无数哀鸣,周嘉猷带上两个儿子,随着人群朝空旷的田里跑去,不少民众被卷入饕餮的洪流,自己的妻子在慌忙的逃命中跑散,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狠命的向前跑,向前跑着……

  等到日暮下沉,夕阳余晖拉扯的老长,众人气喘吁吁停了脚步,人群向磁铁一般迅速聚拢成一股,望着后边被洪水弥漫的田野,东倒西歪的树木,天空中盘旋的飞机刺耳的尖叫着,不少人失声痛哭,叫喊声,踩踏声,落日下,异样惨烈。

  周嘉猷找遍了人群,也没见到妻子,三三两两的认出本村的一些男女老少,从他们口中得知妻子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洪水卷走,两个儿子在自己身边嘤嘤啼哭着要自己的母亲,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周嘉猷心如死灰,他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发起大水,自己和妻子这一别,或许阴阳相隔,身边的天麒和天麟,两个人仰着粉嘟嘟的脑袋看着自己,哭红的双眼让周嘉猷默默抱紧两个儿子,他眉角不时的抽动着,两只宽厚的大手怜爱的抚摸着两个小脑袋。

  硕大的铁盒子在天空洒下漫天的纸页,周嘉猷捡起飘落在自己脚下的一张,国民政府告知日军炸毁花园口堤坝,让民众沿着铁路逃命,黄河水马上就会弥漫过来……

  冗长的队伍缓缓的向前移动着,沿着铁路,漫无目的,不时会有几个老人瘫倒在地上,没有人留意,麻木的躯体只是向前挪动着。掉队的人也不再挣扎,只是绝望的望向自己家乡的方向,麻木的眼神望着远处的几条野狗,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到了晚上,寂寥的天空泛着三两点光明,整个天际只隐约看得见模糊的人脸,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的周嘉猷肚子已经在不停的嗷叫,睡眼惺忪的两个儿子在自己怀里蹭着自己的胸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夜空中攒动着,有窃窃私语,有的在悲声哽咽,想到白天轧花机被妻子悠扬的踩踏着,一片生机的家乡,在短短一天内,就淹没在大水中。周嘉猷悲从心起,两个小脑袋在还蠕动着,深夜的清冷让他紧紧的抱紧两个孩子。

  “周先生,饿了吧”周嘉猷缓缓抬起头,罗老三带着自己的娘和狗蛋儿猫蛋儿来到他们身旁,他一脸愁容的递给周嘉猷一些野果,“先生,垫吧垫吧肚子吧,出来什么都没带……”还没有说完,罗老三“呜呜”的背过身子哭了起来“孩子他娘被洪水冲走了”。周嘉猷接过野果,嘴里泛起阵阵苦涩,他实在无法下咽。只是紧紧的攥在手里。

  第二天一早,天空兀自飞来几只大铁盒子,众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以为又是分发传单,传单唯一的好处就是塞进磨烂的草鞋里,走起路更加舒服一点,不知哪里传来一句“狗日的王八铁盒子净发些没用的”。伴随着“突突突”的响声,贴着红白膏药的铁盒闪烁着两道火光,地上尘土飞扬,火舌喷涌的地方,血花从不同人的头上,腹部,背部喷涌而出,流在地上和尘土捻在一起,伴随着一声“鬼子的王八铁盒子来了,快跑”,人群瞬间炸开了窝,四散过去,留下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股腐肉的焦味伴着升腾的黑烟氤氲了整个空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熏的周嘉猷胃里一阵痉挛。炸弹从空中兀自掉落下来,掀起一阵泥土飞溅,泥土的腥味随烟飘散开来。霎时间,飞机的嗡鸣声,机枪的突突声,炸弹的爆裂声,尖叫声,啼哭声,在硝烟弥漫下,形成了一道人间炼狱。周嘉猷按着天麒天麟的头,死死的压着他们的身子,躲在一个被炸弹炸开的凹窝里,直到天空宁静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看着硝烟散去的天空,依然澄净。远处一颗杨树上,正挂着罗老三老娘的下半身,缓过神的人们,哭天抢地。旁边的周天柱,儿子和老婆的后脑勺空洞洞的被削去一半,狰狞残缺惨白脸上挂着殷红的血迹,瞳孔慢慢的收缩,自己的独轮车的轮子也被炸到一边在独自旋转着……

  埋葬过逝者,逃亡的队伍继续向前走着,乌鸦在天空盘旋着,远处的野狗和秃鹫等人群走远,翻开埋葬者的尸首……只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回头看那么一眼,大家希望这噩梦般的一天赶快溜走,只听到草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逃荒的周天柱,昨天还带着老婆儿子回丈人家,小脚的婆娘和被肥肉压扁眼眉的肥胖儿子坐在独轮车上,带着从娘家捎带的冰糖果子,还没回到村口,就被大部队裹挟一块逃荒。大家忍饥挨饿,他却能时不时地从自己的独轮车掏出冰糖果子给自己的娘们儿和孩子吃,天麟天麒躲在周嘉猷的身后,咽着口水。周天柱时不时抽着旱烟,一只脚踩在独轮车上,氤氲的烟圈把他的光头熏的越发明亮,这只独轮车的把手和轮子刚刚被他用上过火漆的牛皮包扎过,鲜艳的暗红色闪耀着悠悠的光芒,他轻松的推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在难民群里不断穿梭迂回,在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下,还时不时唱起小曲。

  夜已深,大伙走到一片小树林旁,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老人孩子聚在一块,修复着一天的身体和心灵的创伤,男人们在树林里找着吃的,野果,野瓜,树叶,只要能吃的,都没有了挑剔。周嘉猷和罗老三找到一些野瓜蛋,拳头那么大的瓜被砸开从白色的瓤子里边流淌着乳白色的汁液,天麒天麟狗蛋猫蛋几个孩子早已经饿坏了,风卷残云的吃光了捡来的生瓜瓤子,半扇弯月越发明亮,指头肚大的蚊子在树林间飞荡,大家两眼呆滞的沉默盯着远处。风在树林里“沙沙”摩擦着树叶,树梢的乌鸦不时“呱呱”的叫着,几只麻雀时不时在月光下追逐着嬉闹,风越刮越大,冷飕飕的带着阴气,不由得让周嘉猷搂紧两个儿子,旁边周天柱则呆呆的望着天空,满脸的灰尘让他的脑袋变得那样苍白,不知哪里低声的抽泣着,就着月光分明看见周天柱眼里噙着泪水。

  雨在子夜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大家纷纷跑到树林高处,疲劳已经让他们无暇选择睡的地方,朦胧中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在身上,等周嘉猷再次睁开眼时,全身已经湿透,天麒浑身滚烫。此时林子外边,周天柱红色的腰带在一直强健有力的树枝上,随着他发硬的身体飘荡着,“吱吱呀呀”的树枝摇摇欲坠,他嘴角似乎浮现着一丝悠悠的笑容,或许他又和家人相聚在了一块,推着他包扎过的鲜红牛皮的独轮车,唱着小曲……

  雨一直下着,他们就这样麻木的向前走着,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拉肚子拉到虚脱,也有人不明所以的头脑昏沉的发烧丧命,周嘉猷抱着大儿子天麒,在雨中走着,只是这几日见惯生死的众生再也见怪不怪,雨折腾了一天一夜,天麒在周嘉猷的怀里,不时念着“妈妈,妈妈”,他只能紧紧抱着儿子,向前走着,直到两天后,不知走了多久。天突然放晴,熹微的阳光努力刺破蒙蒙大雾的包拢,不远处,他们看到一条宽宽的大河,在雾气氤氲下不时荡起点点涟漪,绿油油的青草上凝结着沉坠的水珠,乳白色石楠花瓣被细雨打散的掉落在草地上,河的东岸若隐若现的浮出一片屋舍,西岸一片开阔的天地,麦秸茬在雨水下肆意的抽着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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