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的薄雾锁紧了整个大地,远处一片迷蒙阴暗,只能看清方圆数十米的距离。布谷鸟在村落里的树枝叽叽喳喳的哀鸣着,从这个树枝翕忽到另一树枝,卷起一阵水汽的翻涌。
张天河早早地散步在村落,走着熟悉的每一条街道,自己内心充盈了满足和踏实。颗粒饱满金黄的麦子刚进谷仓,接着就是芒种时节的一场大雨,稀稀落落的雨把土地滋润的丰盈饱满,等天放晴,播撒下秋庄稼,今年肯定是个风调雨顺的一年。整个族人前一段热火朝天的忙农活,从割麦子,到牲口拉磨盘碾压,晾晒,一连半个多月昼夜不停,张天河家里的百余亩地庄稼,在麦客“簌簌”地镰刀下,幻化成了难得的丰收。接着这场场两天两夜的细雨,把半个月的忙碌洗涤空尽,村民尽情的享受着丰收的喜悦,沉浸在清晨的睡梦中。
六月的早晨,村落异常的寂静,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族人都徜徉在温煦的梦中。雨停后,清凉的空气携带者石楠花的油脂,弥散在河张村的点点角落,张天河醒来,放肆的呼吸着宁静的气息。
“天河,天河,你去看看吧,咱们村头来了一群叫花子,吓死人了”孙长佑气喘吁吁的踅摸着搜寻大雾中若隐若现的人。
张天河问清孙长佑情况,一个箭步倏忽的跟上孙长佑,走到村头,隐隐约约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在河西岸闹哄着要过桥进村,有的圪蹴在田拢上,有的扯着几个孩子,年纪稍大的手里杵着沾满泥浆的杨树条,一张张皱巴的脸上写满饥寒疲惫。
“怕不是遇见灾民了吧,长佑,你去拿上咱们祠堂的锣,召集村里的老少爷们拿上农具来桥头,他们要是敢乱来冲过桥咱们给他们干”张天河深锁眉头,阔利的从自己的腰间递给孙长佑一把钥匙。
不一会,“咚咚咚,咚咚咚……”的脆铜锣声打破了整个村落的平静。
“老少爷们,族长召集到村口桥头,带上农具,有大事商量……”孙长佑的公鸭嗓把树枝上三三两两量的乌鸦震的自惭形秽。
不一会,三五成群的老少青年带着铁锹,搂耙,锄头从村里集合到桥头。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太阳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惨淡的镶嵌一层苍白的光晕,雾气渐渐消去好多。几十米远的河对岸,两旁的杨树掩映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孩子。
“老乡们,我们是豫中地区几个村子的,日军炸开了黄河口,我们好多村子都被黄河水淹没了,亲人都散的散,死的死,还请老乡们给我们些食物,容我们有个安身之地呀”张天河看到一席长衫的中年男子真诚的诉说着缘由,动情处,不免泪水涌动。圆圆的银色瓶底厚的镜片悬浮在他的鼻梁上,灰黄的国字脸随着他情真意切的话语掩盖不了他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质朴学识。
张天河前几日和几个麦客闲聊时,偶尔听他们说来黄河发大水,只是未曾想到,这些受灾的难民竟然跑到村子附近,看到他们衣衫褴褛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悯。
于是张天河私做了主张,告诉族人赈济灾民的粮食从祠堂匀出,不够的粮食张家补上,村民们信任这位年轻的族长,就像信任年逾古稀的老族长张老太爷一般,张家多年来在村子里做了太多善事好事,又是村里的族长,众人更是对张老太爷尊崇备至,如今张天河接替族长之位,众人更是心服口服。
不到中午,河张村熙熙攘攘的闹腾起来,炊烟袅袅升腾,驱散了缠黏的雾水。柔和的阳光斑驳的洒在大地,村子院落几只黄狗“汪汪汪”叫嚷着,掂着脑袋,怂着身子,试探的对这些外来人充满警惕,一阵风吹草动就摇着尾巴蹿出数米,扭着脑袋继续龇牙咧嘴。中午时分,村子路口支起一口沸腾的大锅,一条条雪白的面鱼上下在沸水中翻滚着,旁边几个蒸笼冒着“嗡嗡”的蒸汽,张天河的指挥下,难民们一个个的手里端着灰白瓷碗,喉结时不时涌动着,探着头盯着蒸笼升起的白雾,生怕错过开饭号令的一丝一毫,惨白的脸色在日光下晕上一层血丝,只是潮湿的草鞋粗布麻衣遮不住满身疲惫。
等难民干瘪的嘴唇踅摸着碗沿狼吐虎咽的吃完几笼馒头和一锅面鱼,张天河就安排河张村的村民重新驾起蒸笼,煮起面鱼,务必要让这伙难民老乡吃饱,巨大的食物踏实感让这群难民忘记饥饿,不停地往自己胃里填充食物,肚子个个鼓起来就像吹弹可破的气球。
张天河看到难民中一个黑瘦模样的男子,小腿部的黝黑的肌肉虬然凸起,佝偻着腰背挤在难民打饭的队伍里,两只黑亮的大手端着两个大碗,手臂下夹着七八个热腾腾的馒头,拂开席地而坐的难民,跑到讲话青衫面前,把拿到的几个馒头给了4个满眼饥渴的孩子,兀自又挤到食物发放处排队。青衫端着大碗,让几个孩子饥不择食的吃着,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就着两个碗沿打着转,时不时急促的吹着气散热;另外两个小脑袋则瞧眯眼睛,让就着碗沿的小脑袋赶快喝上几口,好就着馒头大快朵颐。长衫看着几个孩子逗笑的模样,就着热腾腾的馒头,嘘哈着仰着脖子生涩的咽下食物。
一会的功夫,难民中的一个妇女就哀淘大哭起来,旁边一个光着上身的十多岁的孩子躺在地上,嘴里噱着没有吃完的馒头,两眼翻白,浑身抽搐着在地上,那妇女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着手足无措,只是嚎哭着,泪水在他脏乱的脸颊上汇出一串昏黑的泪滴。众人乱哄哄的挤到旁边,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
“估计是噎住了,赶紧给他灌点水,这小子之前偷吃狗肉就出现这种状况”难民中一个50岁约摸的花白头,杂乱间歇的黑白胡须下,两个嘴唇正嘬着灰白的大瓷碗,擤完鼻子不忘在自己麻布夹衣上抿那么一下。看惯了生死的难民,听到花白胡须都继续各顾各的吃起了。
“你倒是像个办法呀……孩儿他伯……”。这个妇女颤颤巍巍的哭泣着,泪眼婆娑中哽咽的语无伦次。
张天河看到此种情况,更不想让河张村惹上各种晦气,吩咐孙长佑赶紧请高叔过来。孙长佑兔子般的敏捷消失在难民中。
不一会,孙长佑领着一个坡脚的老头,左手提个箱子古铜纹络的木箱,右手掖住黑色长衫的衣角,缓缓蹲到那个光着膀子男孩的身旁,此时男孩已经在地上了无生气,只是时不时身体顿出一个颤抖,妇女散乱的头发下早已经失魂落魄。坡脚老头翻了翻有些僵硬的眼睑,把过那男孩的脏乱的手腕,合上了那男孩的眼睑,缓缓站了起来。在张天河耳畔耳语一番,独自走开。
张天河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方正的额头渗出点点汗丝。
“老乡,医生说咋回事嘛?”花白胡子此刻显然脸上憋出一丝焦急。
张天河怔了好一会,“老乡,刚才医生说,这孩子吃的太多太急,胃估计给涨破了……”。说完不免摘下灰布帽子擦了一把虚汗。
“这会中,说死就死了,这可好歹一条人命,你说这咋办吧,孤儿寡母的现在孩子死了,你让他娘可咋活!”花白胡子瞪着缥缈在鼻子上的三角眼弩的像两颗干杏仁,眼神就像两团鬼火,忽上忽下,阴阳顿挫的语气在那死亡孩子缘由上面产生了莫名的硬气。
难民们察言观色的嗫喏的嘴巴开始附和着花白胡子“你说咋办吧?说不好就不走了………”
“老乡们,我们河张村看大家可怜,才救济大家,不想这个小兄弟就噎死了,这与我们好像也没关系,你看这样中不中……”张天河作揖的双手朝着难民不断点头哈腰。
“怎么和你们没关系,人是在你们村死的,不能这样死的平白无故”。难民们借着势头,杵着的杨树棍子纷纷举过头顶义愤填膺。
“老乡们,我们河张村作为补偿,给大家准备三天的干粮……”张天河头上昏黄帽子不断点着赔罪。
不知从哪里扔的一块土坷垃,直落落的正砸在张天河的额头上,霎时间鼓起一个圆鼓鼓的大包。张天河捂着自己的大包,眉眼蹙成一团,龇着牙唏嘘着。
“龟孙们咋真不讲理了”孙长佑对着难民扯着破铜嗓子齁嚷着,两条半截眉皱成一条线,看到族长受辱的河张村村民也嚷嚷着要揍这帮难民。
“真把我们当叫花子了,抢走把这群杀人腌臢货的粮食”。花白胡子借着劲头撺掇着家破人亡的难民,难民们所有的情绪被撑死的光膀子少年点燃了。河张村村民拿着农具和难民们拿着的乱七八糟各式的树枝打着,撕扯着,倒是村里的几条黄狗闲庭信步的晃荡着来回。
“砰砰”的两声枪响,数十个腿上绑着白布条的警察跑进村落,树枝上的几只麻雀听到枪声,倏然飞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