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两个小时前,文安从校门前小饭店出来,为了跨越残雪与水迹,稍稍有些匆忙,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上。骑车的是个戴眼镜的小胖子,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他几乎不假思索便进行了反击。不过,小胖子没有停下车来理论,从而避免爆发进一步冲突的可能。
此事看似微不足道,实际上却非常可怕。他认为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是浮躁的、不合理的,于是在行为上也有所表现。这有悖于思想者该具有的教养,不符合儒雅人的一贯作风。“如果放任暴戾的洪水,高筑的堤坝也会有崩塌的风险。怨恨与暴力本是不堪的浊流,怎能轻易漫入高洁的花园?任凭恶风吹臭雨打,我心依旧才是。如此粗鄙下流,与恶俗人何异?一味任由发展下去,我还是那个我吗?”
在更早前,十点钟下课的时候,他在道上遇到王媛。他自思已有些日子未在BBS上见到她,便上前与她搭话。女生的态度十分冷淡。最后,王媛告诉他,她已经戒网了。他回到宿舍,如常坐在电脑前,突然觉得屏幕里的东西充满恶臭,令人厌烦。某个时间,他相信人生陷入了无法解脱的至暗境地,再无任何乐趣可言。
“人生本是荒诞且无趣的,但删除贴文的行为蠢嫩失常,有违初衷。人生好比开往死亡终点的列车,如果总是过于急躁,不能静下心来,必然失去沿途的诸多景致。如果人生总在前进中自我否定,最终得到的只会是无尽的虚无以及末路时毫无体面的伤悲。”
他将燥热的目光从压在手肘下的书本上跳开,感觉自己像只被架在火上烤的猴子。从进入图书馆到现在,他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阅读上。这是极为罕见的。他一边摩挲黄木长桌的云状纹理,一边构想华丽纹路可演化的拟物形态。到了某个时候,他的思路突然卡顿了一下。于是,他想到了朋友张振安。自从朋友休学离校后,文安每次想到他,总会陷入思绪绵长而郁结难解的心境当中。他的朋友为人爽直,待人友善,一副淳厚好心肠,脾气上虽有些骨鲠,却也可以理解为知识青年的傲气。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朋友不善言辞,缺少圆滑,有时会为争口气而不惜折损他人。赵颖青则恰恰相反,看似高傲远人,性格爽直明快,可以容物,与朋友秉性互补,可为一对佳偶。不过,世事难料,有情人未成眷属,着实可惜。两年多的相处时光不算短,文安与朋友算得上惺惺相惜,偶尔有所争论,甚至面红耳赤,但事后定会和好如初。朋友出事以后,他感同身受,但朋友的态度令他遗憾,他也不忍看到朋友形同困兽的样子。在朋友回乡那天,文安去车站送行。到了该上车时候,朋友坐在那里,如丧魂魄,突然就掉下泪来。文安见了十分难受,不觉湿润了眼眶。朋友两人相互拥抱,各自道说珍重。临别前,朋友的话令文安颇有感触。朋友说文哥你要好好保重,不要在天上飘着,弄得最后跟我一样。
文安明白此话所指所向,跟宁静有关。自从陈予杰车祸身故以后,陈家与宁静爆发过数次冲突,主要围绕葬礼安排以及发廊转让事宜。文安多次劝宁静放弃几无胜算的努力,却没什么效果。每当他尝试深入话题时,宁静总会表现得很烦恶,她不愿跟他交流此事。
不久前,系里曾组织一次文艺汇报排演。文安作为剧目编剧,邀请宁静观剧散心。演出规模不大,每个年级表演一个节目,目的是选拔优异,跟后续某个校际规模的活动有关。辅导员老费非常重视,主持召开数次专题会议,讨论选材类型,商议参赛人选。新上任团支书老姜负责具体牵头实施,几番研讨下来,确定戏话名著《三国演义》中经典桥段----“蒋干盗书”。老姜将草拟剧本的任务交给文安,要求剧本节奏明快且符合现代审美。他花了数个晚上,完成剧本初稿,经老费“确定基调”及老姜“提供思路”后,再花上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最终完成剧本创作。该剧情节大致忠于原著,但内容荒诞不经,为了强化喜剧效果,甚至安排蒋干用上了手机、曹操喝上了XO洋酒、周瑜时不时从嘴里蹦出英文来。老姜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套戏服,穿在演员们身上,虽然大多不合身,却也颇有些像模像样。为了保密兼不耽误排练,老姜找了校外的一个地下通道,作为日常排练场地。导演老姜带队,编剧、剧务、演员包括旁白如无特殊情况必须全体列席。在辅导员老费数次莅临指导下,一段时间排演下来,表演逐渐成熟至定型。那天下午,汇报表演被安排在体育馆的临时舞台,四个年级的剧目悉数登台。系领导们作为嘉宾兼裁判,坐满前排红布桌子。台下另安排数十张观众席,不少学生闻讯前来赏看。座位坐满后,迟来的人只能站着。按照抽签顺序,《蒋干盗书》被安排在最后一场。虽然临场小有失误,比如周瑜摇头晃脑飙英文时掉了帽子,整场演出还算比较成功,经典故事以新颖的方式表现出来,浅显易懂,趣味盎然,赢得了观众的笑声与掌声。表演结束以后,文安送宁静出来。宁静称赞编剧的剧本写得好。文安便为访客细细剖析故事的历史背景。宁静受教片刻,说要是曹操不去南征,是不是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文安说天下分分合合是历史趋势,一时牺牲也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历史人物有这个觉悟。宁静说曹操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就算天下统一,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文安说男子汉大丈夫存身立世,总要有所追求,或争功名,或搏财利,这也是社会赋予历史人物的基本属性。宁静说要是我就不打了。文安说都是你这样大度的话,人类迟早灭亡,要么地球变成村级单位。宁静说就算他们坚持到最后,累得要死,当初的感觉也丢了,然后还要被人骂。文安听出其中味道,说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了。女孩点头说我想回家了。文安说我很好奇,谁能把你的牛头拉回来。宁静说陈家要我拿钱出来。文安说这是好事啊。宁静说他们故意的,知道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文安说小人得势,狼狈猖狂,你也别太在意了。宁静说美好的理想熬不过无情的现实,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就算不变成疯子,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
他想要宁静留下来,却找不到“正当且合适”的理由。他一直站在某个制高点上,冷眼俯看世界。在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灵魂从容不迫,在真理的天空纵情翱翔。然而,交织的欲念就像泥潭,人一旦深陷其中,就会无法自拔。最近,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想到大刘。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大刘母亲来校访问,大刘与小熊猫的关系得以被曝光。两人原是表兄妹关系,仅是相差月日而已。大刘的示爱方式总是很直接,被同学们戏称为“跪舔”。他在大学入学时便上缴了银行卡,吃喝拉撒全由小熊猫做主,甚至愿意吃小熊猫的剩菜剩饭。面对嘲笑,大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此人一向作风张扬、言行怪诞,看似猥琐可笑,不过内在品行不一定就是个下流不谨的小人。
他抬起头来,盲目地四下乱看。这没什么目的可言,不过是心神不宁而已。今天的图书馆没什么人,零星的学生埋头阅书,有的学生在书架前来回走动,管理员阿姨坐在电脑前,身杆挺得笔直,老花镜一明一暗,看起来便要睡着了。他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膝盖磕到了桌角,发出“嘣”的一声响。旁边的男学生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搓揉发疼的膝盖,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最终,他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合起书本,大步离开座位。他知道时间急迫,一秒也耽搁不起。他在南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火车站候车大厅人头攒动,满眼都是人。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人。这时,离火车发车仅剩十来分钟的时间。宁静已在排队检票进站。女孩见到来人,露出惊诧的笑容,说你不是没时间么。文安想说我有话跟你讲,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诙谐话:“怎么说也是网友奔现过的,天上下刀子也该来送送。”文安打算买张站台票。宁静说小胡你的票给他,你就不用再进去了。小胡换了一头挺翘的蓝色怪发,像是趴着一只燃烧的火鸡。小胡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抹起了眼睛。宁静拥抱了旧同事,说欢迎随时来找我玩。
文安帮忙提包,随同女孩进入站台。火车尚未进站,旅客及送行者被要求远离警戒线。他们靠着玻璃墙壁,呆呆地面对一长排悬望的人们。文安认为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却似乎丢失了谈笑风生的能力。那些他以前认为可笑而卑劣的念头一一在脑中闪现,此刻却显得无比严肃且重要。
宁静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跟我说实话,明明说上课没时间,怎么又来了?怕我没人送丢脸?嘿,你是不是翘课了?这事我熟,以前经常干的。”
文安问:“你回去以后干什么,真的打算坐吃等死了?”
宁静扑哧一声笑了:“我说我回去当总统你也信呀?”正了正脸色,“我不会饿死街头,我妈还等我养老呢。”
“个人观点,在哪工作不都一样?而且,这里创业环境显然要好一些。”
“再好也待不下去了!”女孩假装生气,腮边像青蛙般一鼓一缩,“哎,我存的这点钱根本不够盘个门面。回去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你能保证,回去就没问题?”
“当然,我这么聪明,肯定可以的,”宁静作加油的手势,“说真的,有时间来找我玩呀!”
“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文安很想大声地告诉女孩,却没有勇气吐露出来。
远处响起列车进站的鸣笛声,站台上的人们骚动起来。宁静拉起手提箱,说我走啦。文安故作轻松地点头,说我送你上车吧。火车缓缓地进站,像是喝多了反胃的怪物,吐出来一大群乘客,然后又重新吞下一大群。文安帮忙将行李箱推进行李架,至此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他茫然转了个身子,呆滞地望着女孩。宁静看着他笑,说你打算跟我一起走么。他尴尬地笑了笑,长吸了一口气,说那就一路顺风吧。他重新回到站台,寻到宁静所在的车窗。女孩恰好也发现了他,冲他拼命挥手。他拼命地挤出一点笑容,装着轻松地伸手摆一摆。
列车开始发动,缓缓离开站台。他想到这一别后,将与女孩相距千里,或是永远也见不着了,竟是悲从心出,不觉湿润眼眶。他再也无法抑制万马奔腾的情感,跟着列车奔跑起来。在迷蒙的泪光中,他惊讶地看到宁静快速站起身来,够下行李箱,离开车窗。紧接着,一只行李箱从车上摔下来,然后是另外一只。紧接着,女人也跳了下来,但她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倒在地。他连忙赶上去,将她扶了起来。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跑上前,将他们护离正在加速的火车。
“怎么突然又不走了,什么好东西拉这了?”文安问。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并肩走在出站通道内。
“是的呀!”宁静咯咯地笑个不停,“当初来的时候,跟老妈子打包票,赚了大钱再回去。我向她保证,老妈子别扫地了,以后享享清福!这么灰溜溜地跑回去,老妈子还得扫地,我也不服气呀!”
“只要肯动脑子肯干,曾经的空想就是活生生的理想。”
“老陈不在了,没关系,我自己也有一双手,怕他什么呀。我要好好干出成绩,我要开连锁店,我要让他势利眼爸妈好好看看!”
“自己给自己画大饼,怎么说也算个饼,”文安发现自己的幽默细胞复活了,“等我工作赚了钱,可以为你放贷款。利息不能少,就三分吧!”
“老天啊!”宁静夸张地将胳膊上举,“嘿,你刚才是不是哭鼻子了?”
文安予以否认:“肯定是玻璃太厚,你看花眼了吧?”
宁静抵了抵他的肩膀:“帅锅,你难不成真的喜欢我?”
“别瞎说,我们可是纯洁的革命友情!”
女孩笑弯了腰。“不能这样,我是淑女!”她清了清嗓子,“上次我们在一起唱歌喝酒,你送我回来,半路上抱我胳膊不撒手,说喜欢我。真别说,那样子还蛮可爱的。”
“酒后乱性胡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可以侧面证实一点,我们的革命情意比山高、比海深。”
“我当时还担心,你真对我有意思,”女孩的表情严肃下来,“以前老陈在,我不会接纳别人。现在老陈刚走,我也没这个心思。”
文安耸了耸肩说:“再漂亮的鲜花,总要找个地方插。以后就算老了枯了,还是个落脚地方。我看,干臭牛粪也可以凑合一下。”
宁静故作深沉瞥他一眼,说道:“以前你吧,在我眼里,当朋友还是及格的。”
“很好,朋友。”文安感到整个心胸好似汇入了一道清冽的溪流,长久以来郁结的心窍瞬间顺畅明净起来。他轻快地踏过最后几级台阶,阳光重新撞进眼睛。“喔,天气不错。乳白色的云,空气是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