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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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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硃名 5152 2021-10-24 00:36:30

  在远离城市喧嚣的日子,张振安尝试用劳动与写作来修复创伤,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天地间的法则一贯如此,沧海变桑田,高楼归尘埃,人心差不多也是一样,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罢了。”他在日记本里如此写道。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不再频繁地从噩梦中惊醒。他相信生活终将平静下来,回归“精神上的奇点”。这个名词为他所臆造,可以形容他希望企及的理想状态。在入夏前,他创作完成人生第一篇中篇小说,小说篇名《光痕》,共有四万多字,描写的是患有腿疾的少年前往远方国度寻找光之骑士的故事。此外,他还创作了一些诗歌类作品,全都誊录在新的日记本里。居家生活长达两百多天,他关掉了手机,戒掉了网络,极少与家庭成员以外的人交流,与曾经他所熟悉并乐在其中的外部世界断掉联系。在家有农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够承担作为家庭一份子的责任,积极参与其中,不再与小时候那般投机偷懒。

  便在这段时间,家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在七月份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舅爹悄然离世。老头中午喝了点稀粥,睡过一觉,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与母亲第一时间赶过去。母亲扑在死者床上,舅妈跪在床下,女人们放声哭泣的模样竟有些滑稽。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倒是觉得老人得以解脱,算是一件幸事。在他看来,舅爹卧床两年,活得毫无体面,还不如活蹦乱跳的畜生。在老头尚未去世前,他多次随母亲前去打理照料。他永远不会忘记此般场景:老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瘦骨嶙峋,腿细得跟麻杆一样,全身散发阵阵恶臭;母亲一边嘀嘀咕咕抱怨,一边麻利地为老头擦洗身体,像在折腾木头玩具。他的主要工作是帮忙翻身。每当干活的时候,他的内心既紧张又难过,还要强忍不能表露出来。有一次,老头被收拾完毕,舒舒服服地躺着,招手令外孙靠近。那个时候,病人每天还能正常吃点东西,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在他疑惑的注视下,老头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掏出黑色小钱包。从外孙记事的时候起,这只已然破烂的小钱包一直挂在外公的大烟杆上。后来,老头戒了烟,钱包才改挂在裤腰带上。老头从钱包里扣出一卷钞票,将仅有的两张大额钞票分出来,示意外孙拿去。他不知老头是何意思,拿目光问询母亲。从小到大,他从老头处领过不少次钱,只是面额最大也不曾超过十块,还是过年领压岁钱时才会享受的待遇。母亲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我大你老糊涂了,这刻儿还没过年呢。老头说小孙子谈对象了,给人家买身好衣裳。在母亲的授意下,他勉强接过两张老版大钞。回去的路上,他告诉母亲说不该接受这笔馈赠。母亲认为并无不可,说你舅爹熬不过多长时间,没得事就来望望他,他欢喜吃鸡蛋糕子,两块都吃不的了。母亲的预言很快变成现实。此后不久,老头儿驾鹤西去。

  舅爹的离世给了他新的启示,日记本中不免多出几首悲物伤情的小诗。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雨,他躺在自己的大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细细回味以往的生活,整理那些他喜欢发掘却总理不清的稀奇古味的念头。这与以往的许多夜晚没什么不同。不过在某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心境发生了新奇而深刻的变化,似乎是灵魂升华了,一下子变得成熟、豁达而健壮起来。这种醍醐灌顶般的觉悟以前也曾发生过,但从来没有这次来得那么通透与彻底,仿佛足以荡洗灵魂。他为此热血沸腾,流过几次泪,几乎整晚都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上,他告知母亲,他会如期回校报到。

  八月中旬的一天,他再次登上长途客车,回到了省城。坐在公交车上,穿梭在曾经熟悉却又似乎陌生的街道,他心中感慨万千,如历许多春秋,不觉湿润眼眶。终于,他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校园。夹道的梧桐树早已告别离时冬日的萧索,迎来了满头的枝繁叶茂。三年前,他第一次踏足此间,带着十八岁的羞涩与活力,就像空白的日记本。随着时间点点流逝,他曾经写下快乐,读过悲伤,曾经获得什么,然后失去什么。事到如今,一切似乎再次回到原点。时光悄然流转,正在进行某种玄奥的轮回。但是,他明白他的小世界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深刻变化,从未显得如此真实、冷酷与深沉。沉重的压抑感叫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似有一张无形大网紧紧地裹住他的身体,牢牢地绊住他的双脚。他茫然无措,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心生恍惚,差点站立不稳。旁边不远处有个石板凳,他凑上去坐下来。对面道外正是眼镜湖。此时湖里荷叶满布,稍稍残败,随风轻摇慢摆,似在吟唱动人的和声曲。他想到曾与女友流连湖边,道说情话,恍若昨日,不觉悲满胸臆,泪流满面。

  正埋头暗自伤情,有人在旁呼唤,似是对己。他擦拭眼睛,抬头望过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白。学弟头带鸭舌帽,两耳塞着耳机,身穿运动衫裤,脚套白色运动鞋,一副都市潮男的装扮,与以前判若两人。李白知晓学长“因病休学”的事,便介绍了自己去年以来的学习生活情况。入学一年以来,李白先后做过七八份工作,除了校内卫生员,还发过传单、送过报纸、做过家教、干过夜店服务员、超市打零工以及酒吧服务员等工作,而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夜场DJ。李白说自己从小喜欢听歌,对声乐比较敏感,只用了一个暑假,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李白还透露在年初加入学生会,不过正在考虑退出,因为忙得几乎抽不出身。

  他回到了宿舍,发现老易已经先来了。通过寥寥数语,他得知优等生正准备考研。可以听出来,宿舍长对成功升学充满信心。朋友文安整个暑假都没回去,一直在宁静那里当差帮忙。当天傍晚,文安打工回来,在西门一家兰州拉面馆为他“接风洗尘”。小饭店地面狭小,天气也很闷热,两人便搬个小餐桌坐在马路边上,屁股下面垫着塑料小板凳。文安点了大盘鸡、烤羊排、洋葱炒牛肉、拌黄瓜及水煮花生,将小桌摆得满满当当。朋友俩一边享受冰镇啤酒,一边畅谈古今。差不多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宁静也赶到了。

  他开口便恭维发廊老板:“听说你升级当大老板了,可喜可贺!”

  宁静自倒一杯啤酒,“咕噜咕噜”一口喝完,笑应说:“你也不来照顾我生意。店小位置偏,赚不到钱,就差啃地皮了。”拿起一块凉掉的羊排,大口咬吃起来。

  文安忙将羊排抢回来,呼唤老板热上一热。接着,他续上话题说:“你那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可妄自菲薄啊。个人认为,还要加大广告宣传力度,会员福利也要加强。”

  宁静将油腻的手指点过来,“那个谁,你宣传部加油干哈,不然扣你工钱了!”

  文安对朋友说:“你看,有这等周扒皮老板,她那分店指日可待。”

  他应道:“我看文哥在宁静店里打工,马上都要富成比尔.盖茨了,手机也买了,请客也大手笔了,刚才小手一挥,随便点,多抬气啊。更重要的是,人也越活越年轻了,怎么看也就十七八样子。”

  “你看看人家帅锅多会说话,学着点哈!”宁静会说话的眼睛扫来看去,“我这儿庙小,养不出比尔.盖茨,人家回去子承父业。哈,文大老板!”

  他不了解这个事情。“这是什么情况?”

  “你别听她瞎掰掰,我爸面馆没开下去,转型干土菜馆,而已而已。”

  文安喝完杯中酒,揲着筷子顶在两指尖快速旋转。“人生在世,对酒当歌,什么现实主义、虚无主义,狗屁,都是忽悠人的。人斗不过老天,逃不过时间车轮的碾压。你我最终的归宿,尘土,尘埃,一千年一万年过后,什么都不会剩下。这是宿命,可笑而可悲的宿命啊。各位,时间不等人,千万不要停下脚步。乘着还有机会,不能让人生留有遗憾。”

  “文哥你慢点开,飞得有点飘?”张振安笑着打量朋友,“你打算走及时行乐主义路线,向阿摩看齐了?”

  “他有可能是傲慢无趣的人,也有可能是聪明绝顶的人,”文安摇了一圈脑袋,“在人类产生所谓智慧以前,生存规则比较粗放,可以说是暴力美学,比较没什么新意。造物主或许是看腻了,放权让人类自行演化,演化出不同于普通生命的能力,形成社会,圈画格局,自我隔离,设定不同以往的游戏内容。但是,你看,”拿筷子沿桌子划了一圈,“其实,站在他们那个维度,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们还被困在角斗场里。”

  他提出了观点:“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人类本是一种特别的高级存在,是自主选择的结果。”

  “在我们自己的维度,人类是孤独的探索者,”文安盯着塑料杯,来回旋转它,“就像这些啤酒分子,看似自由自在,喔,奔腾的海洋啊。这跟人类命运是相似的。这,何其龌龊啊。”

  宁静笑着问:“老天爷被你看透了,他会欣赏你,升你的官么?”

  “我看没什么问题,”他见女孩将酒杯伸过来,倾身与她碰杯子,“文哥你永恒了以后,千万别忘了提携我们这些老朋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文安又开始摇头晃脑,像极正在授课的老学究,“斯诺克选手认为黑球长得比较好看,便可以升格它为人类?人类的神话故事可以,但与造物本质没有关系。”

  “蚂蚁不懂人世间的规则,并不代表那有多么高玄深奥,”他再次反对,“人包括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喜欢故弄玄虚。等一切真相大白,可能也就那么回事。”

  “那是自欺欺人,”朋友直摇头,“不过,你提出了一种新思路。”

  “人类或是一种中间存在,不用自我拔得太高,把握不住,没多大意义,”他与朋友碰杯子,“就像文哥说的,及时行乐就行了。”

  文安瞪大醉眼,用力拍打桌子。“造物主用规则束缚我们,命令我们自己跟自己玩游戏,有什么办法?照玩就是!但是----”兴奋地扫看两个同伴,“当然,我们不能跟着它的思路走。它让我们开心幸福,我们当然要开心幸福,它让我们不幸福,什么恐惧、悲伤、痛苦、绝望,我们偏不!我们要按照我们想要的来,我们就要开开心心,我们要将所有光火都尽情燃烧,我们要绽放如昙花般短暂的生命!”

  “按文哥的意思,是不是应该这么理解,”张振安说,“比如老金,他手上有一把加八的细剑,强化加九成功了,可以卖五百块钱,他当然要高兴,但是,如果不幸失败了,却损失了两百块,他同样也要高兴,虽然他被命运给戏耍了?”

  宁静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不成傻子了么?”

  “傻子是别人的定义,事实上,当然不是,”文安大幅摆动手臂,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你提到老金,有个事不知道你是否清楚?”

  “我刚回来,还不大清楚。他怎么了?”

  “上学期老费警告他,所有科目都挂科的话,就要请他回去,”文安稍微顿了一顿,“我听说,老姜找过他,但没用,他好像补考都没参加。”

  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以前不是这样,是不是玩游戏玩魔怔了?”

  宁静笑着说:“人家每天肯定活得很开心很洒脱,是不是说明人家比你们境界都高?”

  “NO,NO,NO!”文安轻蔑地哼了一口气,“他连人类的游戏规则都没玩懂,到不了我们这个水平。愚蠢的纵欲就像一场春梦,他迟早会惊醒的。”

  张振安打算吃过晚饭找老乡好好谈谈,不过他喝下太多的酒,很快将这事给忘了。到了半夜,他被腹中的翻江倒海给憋醒了,跑到卫生间呕吐一番,再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翻身起来,掏出日记本,坐到走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快速写划起来。没花多长时间,一篇新的日记跃然纸上。他反复研读这篇怪文,还作了一些修改,最后在眉头注下《无题》的篇名。

  “都是这样,没错,都是这样。

  曾经爱过,爱得死去活来,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是我幸福吗?不,至少现在不了。可是我痛苦吗?好象也不,至少现在不了。我是冷酷绝情的人?我不知道,或许是的!时间是一双翅膀,有人选择飞翔,有人选择珍藏。爱情是什么?当逝去的情丝绽开一朵最绚丽的花火,转眼灰飞烟灭。我眨了眨眼睛,思念的泪水燃烧起来。

  有人告诉我,世界是可以超越的。因为存在,所以存在,更要存在。那些触手可及的美好:艺术、爱情、荣誉,生命中最为璀璨的星辰,舒适而温情,甜美而喜悦。啊,生命是何等的壮丽和灿烂!可是,有人又告诉我,这个世界何其荒谬,一切存在和冲突都是可笑和没有意义的。生命积累的最后宿命,终究是走向无可挽回的毁灭与死亡。可笑又可悲,何其荒诞又无可奈何!

  世界的尽头终究是虚无的?是平静的?宇宙的真理何在?我不知道,也许没人知道。

  啊,累极了,心老了。

  曾经以为足够真诚,足够善良,就不会轻易流泪,曾经以为普天之下不过如此,曾经以为世界不过是可供把玩的小娃娃。

  最后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小娃娃,一个可悲而丑陋的小娃娃。

  灵魂在痛苦的悬崖徒劳挣扎,放手吧,告别吧,让骚动、可怜的灵魂安息下来,迁就这个冷酷而腐朽的世界,以获得最后的安宁与解脱。也许,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渴望真相的灵魂啊,请珍惜当下所拥有的----

  不仅仅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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