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
门口候着的佣人恭谨地替顾泽拉开了门,弯腰示意。
整面的书墙前,只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老背影。
老人背对着顾泽,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文件,但并未转身。
顾泽慢慢走近。
佣人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离老人约莫三米的时候,顾泽停下了脚步。
沉默。
巨大的无声寂静蔓延。
许久。
老人推动者轮椅转身,声音沧桑沙哑:“再走近些。”
顾泽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老人的面容,眉眼间和父亲有三分相像,不难看出老人年轻时的俊朗。
漫长的岁月赐予了他银霜满发,干涸的肌肤纹理,长久的病痛让老人眼窝有些深陷,面容虚弱苍白。
老人有些浑浊但依旧深厚的眼睛看向顾泽。
看了许久,仿佛在透过顾泽看他早年决裂的小儿子。
“顾老先生。”
顾泽开口,礼貌,疏远,不卑不亢。
又不失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老人笑了一声。
“你比你父亲稳重。”
老人极力按捺下咳嗽与病痛的折磨,云淡风轻问:“听说你大学去澳洲读?”
“是,父母也在那边。”
“你父亲倒是聪明,知道我们家虽然在北美势力不大,毕竟认识些老朋友,当时直接去了我手伸不到的澳洲。”
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
门口传来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只两下。
很轻,似是试探,不敢过多打扰。
“进吧。”
老管家手里端着金属质地的托盘,上门是一杯透明玻璃装着的水,旁边是一些各种形状的胶囊。
“小少爷。”
老管家看到顾泽恭敬地喊了一声。
顾泽微微颌首。
老管家视线触及到桌上堆叠着厚厚的各种文件,以及一杯盏已经凉透的漆黑的中药。
有些无奈:“您又忘记喝药了。”
老人吃完西药,摆了摆手:“拿下去吧。”
“医生嘱咐过的,我让人再去给您熬一碗。”
“大晚上的,不用了,我这身体喝不喝都一样。”
老管家只好拿起桌上凉透的中药:“医生明早七点来为您打针。”
“知道了,去吧。”
老管家闻言退身,轻合上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不和你绕圈子,我要让你来京平,和星海苏家结亲,并慢慢接手家里的祖业。”
顾泽听完,并未说话。
面色毫无波澜,似早有预料。
只是静静着看着轮椅上的老人。
老人看着顾泽平静的神色,有些诧异:“你早就知道?”
“是。”
“文仲和你说的。”
顾泽摇头:“不是二叔,猜到了。”
“是吗。”
“你让二叔亲自去星海接我回京平,还指定带上苏澜,你做得太明显。”
老人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顾泽果决的声音。
“抱歉,我对京平并不感兴趣。”
老人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带着一丝欣赏。
稳重,聪明,理智,坚定。
是个好苗子。
“有筹码。”
老人按动着高级轮椅上的旋钮,朝前移了几步,将手里刚刚翻阅的文件递给顾泽:“你父母在澳洲的企业,前段时间资金链断裂,不巧又被人坑了一把,并未按照约定时间注资,股价下跌,直接被做空,市值蒸发了不少。”
顾泽接过文件,面色凝重。
“看起来,你并不知情。”
顾泽缓缓放下文件:“我高考完会去帮他,再者,创业和经营本就有不可规避的各种风险。”
“你父亲的这个新业务,触及到了那边地头蛇的利益,蛋糕就这么大,本来人家可以吃整个,现在要分出去一块。”
老人撑不住,又咳了两声:“我知道你会理智地让你父亲放弃以卵击石,但按照你父亲的性格,肯定会死磕到底。”
顾泽并未否认。
“为什么是我?”
“我不可能把几代人辛苦保下来的祖业白送给旁支。”
顾老是那一代的嫡系独子,是家族里捧星捧月栽培起来的。
这一生只三个孩子,长子顾文伯早夭,次子顾文仲,以及顾泽的父亲顾文黍。
长子次子皆为第一任妻子所出,是长辈安排的婚姻。
顾泽祖母是在第一任妻子死后的第五年遇见的。
是个梨园里的唱青衣的旦角。
顾文黍虽是婚生子,但顾家人因其母出身,并不认可,一度希望顾老离婚重娶,哪怕是续弦,也要是门当户对,出身名门的人。
断然不可能让顾家人承认续弦是一个戏子,家族里人对外只是宣称顾文黍是私生子,当年也是因为顾泽祖母的事情,才和顾家闹得不开交。
顾家人一句“戏子低贱,不堪为妻”直接让顾泽父亲和顾家决裂。
但当时顾老爷子作为嫡系独子,仅能,也只能选择顾家。
但往后至今,任凭族里长辈如何施压,顾老爷子再无娶妻。
“还有二叔。”
“你二叔?”老人摇了摇头:“自从那人死了之后,他也就和被带走半条命少了魂的行尸走肉一般。”
又嗤笑一声,不知是笑二叔还是笑自己:“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不够狠,也不够理智。”
顿了顿,叹息:“你二叔这辈子不会再有伴侣,更别提孩子。”
顾泽微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
老人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病痛席卷着这个苍老的身躯。
顾泽拿过一旁的毯子轻轻盖在老人身上:“还有多久。”
老人聊起自己的死期却异常冷静:“不久,活不过明年春天。”
终是不忍。
“我会考虑。”
“尽快。”
霎时间,祖孙两人谁都未再开口,陷入深深的沉默。
-
顾泽随着带路的佣人去休息的途中,路过庭院。
停下脚步。
佣人不解,有些小心翼翼:“小少爷?”
朝着顾泽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庭院。
庭院深深,灯影婆娑。
顾文仲独自一人坐在庭院角落的一株槐花树下。
“我自己过去就行,你去休息吧,劳烦。”
“是,小少爷,前面直走左拐就是。”
佣人很有眼力见地离开。
四周的空气里淡淡的花香携着几缕烟草气味。
树下,大理石的椅子散落了一些洁白的槐花。
“二叔。”
“前些日子,有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掉了许多。”
顾泽坐下后,抬头看了看一边的槐树。
郁郁葱葱,一树青绿,点点余白。
“小泽,你不用压力很大。”顾文仲微微侧身:“老爷子这次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应是急了。”
顿了一下,又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泽,你多担待一些。”
随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泽:“老爷子他其实一直都很挂念你父亲的。”
“二叔,为什么你......”
顾文仲轻笑了一声:“小泽,不用着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只能帮老爷子暂时代为管理,我接手不了,我是难产早产儿,有先天不足,身体虚弱,可能本就活不长,且到我这基本就绝后了,我不会再有伴侣和后代。”
他看了一眼指尖夹着的烟草。
烟头泛着微明的亮光。
眼神却晦暗不明:“我这一生唯一的爱人死于十五年前,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异国冬夜。”
风起,簌簌吹过树间。
花雨落。
一地苍凉。
吐出的丝丝烟雾笼着他儒雅的面容:“我让他先去美国等我,但我临走前一天,一时不慎被发现,被锁在家里。”
“这个傻子,知道后急得连夜买了回国的机票,候机的时候发生暴乱,他给一个难民小孩挡了枪。”
他苦笑一声:“傻子。”
温和的眉眼中满是寂寥:“刚开始的时候我恨老爷子,我恨那个持枪的暴徒,我恨他的关心则乱,我恨他的鲁莽,我恨他无用的善良。”
“可真正该恨的,是我自己。”
明明是含笑的温和话语。
却涌动着层层的悲伤。
“哪怕被发现被关,我也藏有后手的,但我没和他说。”
“我自小接受的教育是永远不要对任何人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让我下意识地永远留一手。”
漆黑的眸子凝聚着无声的哀伤与自嘲:“那时的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我一向冷静理智,可以放下。”
痛苦如潮水般再一次狠狠袭来,萦绕在眉间,他撑不住地闭了闭眼。
沉默。
可是,这份爱意,从未随着时间消减。
日日夜夜疯长的思念,交缠着层层堆叠的爱意,又裹挟着汹涌的悔恨,狠狠地盘踞了整个心脏。
许久许久。
睁开眼,一片死寂。
烟蒂下散落的烟灰了无生气地被抖落在地。
“后来,我把他葬在了异国他乡,把自己锁在了京平。”
他伸手接住一片凋落的槐花,洁白,柔软。
藏于手心。
又轻轻松开手,任凭坠于泥土。
不知不觉间,随风扬起的洁白槐花,早已铺满一地。
惊觉原是爱意已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