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父亲是不苟言笑的，他总是一副邹着眉头的模样，再不时的叹上一口气。以前的我不能理解他，觉得他负面满满。后来长大了，也渐渐理解他了。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有时候也是很强硬的，就是错了，也从来不肯认个错，顶多冷战几天后不了了之。所以父亲唯一的一次认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因为当初和先生在上海独自打拼，没有亲戚，也没有家人，只有和我们一样穷得一清二白的朋友。
我记得我们最穷的时候，就是我生孩子的时候，家里穷的真的是除了预留住院生孩子的钱就再没有多余的钱了。因为刚刚买了房子，结婚收的份子钱还没有焐热，就被婆婆要去了。而且还投资了朋友开的公司，每月还要还房贷，我因为休假生娃也只有基本工资。最难的时候，是生好孩子，先生也失业了，只能舔着脸和单位商量先预支了我几个月的基本工资来维持生活。
那是我人生最黑暗，最穷的时光。以后回忆起来，还是很佩服自己没有得产后抑郁症。孩子生下来，产假过了，先生也找到了新的工作，孩子没人带。只能婆婆来一段时间自己妈妈来一段时间。因为生活习惯生活理念的不同，再加上公公在老家很可怜不会做饭，我父亲呢，一个人也实在忙不过来。
所以，在孩子满六个月的时候，就宜兴奶奶家和南京外婆家来回换着带。直到上幼儿园孩子才接回了上海，其实这也是我至今很后悔的，当时再苦再难，孩子也应该留在自己身边，缺失父母的童年，是以后很难弥补的伤害。
有年，大概在孩子三岁不到的时候，要过年了，我们准备开车先回南京看望我父母亲，再接上孩子去宜兴过年。
我们两很是高兴，许久没有见到孩子了。一路上聊聊，路途看似很远其实也很快。我记得在一个服务区的时候，接到我姐姐支支吾吾的电话，很是纳闷。了解下来大致意思就是，父亲失手打了孩子，脸上有伤疤，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想着应该不是很严重吧，不然早告诉我们了。
怀着忐忑的心到了南京，一看见孩子，我们俩蒙了。一条很深很长的伤疤，结着厚厚的痂，离眼睛最近的地方也就两三公分，换句话说，差点就瞎了。以前父亲老早就迎接出来了，这次人影都看不见。先生很气，但不好说什么。我内心的火蹭的一下冒起来了，嚷道：“孩子能犯多大的错，下这么狠的狠手，要是孩子瞎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姐姐直给我使眼色，我没有注意到父亲悄悄的从屋子出来，走到我身后。我那时气昏了头，注意到父亲出来了，我不管不顾的冲父亲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她要是脸上留疤，还是个女孩子，以后要怎么办？”
父亲双眼通红，眼泪水都要溢出来了，一直弱弱的向我们解释：“下雪天，她一直在雪地里玩，鞋子和衣服都湿了。我喊她不听，就假装拿了个枝条抽她屁股，我想她穿着羽绒服，打上去也不疼，就想吓唬她。谁知道她一转身，就抽到她脸上了。想收回力，已经来不及了”。
“那你说，她这个样子我带到宜兴过年，怎么向她爷爷奶奶解释？说你们虐待她？”看我越说越不像话，先生呵止了我。“就和爷爷奶奶说摔得好了，你别没完没了了啊。”
父亲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在一边，很是可怜。我的心软了，父亲什么时候这么畏畏缩缩过的呢？父亲一直是严厉的，一直是寡言少语的。
那天父亲一直待房间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女儿女婿回来了，他高兴地四处张罗烧菜买东西，再不然就是吃饭的时候，忙着把我们喜欢吃的菜放在我们面前，生怕我们够不着。我看那天的饭菜还都是我爱吃的，也都是父亲准备了好几天起了个大早烧的，还特意买了我爱吃的盐水鸭。
父亲在房间里呆呆的坐着，勾着头，先生怎么劝，他都说不饿。那几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一个人闷闷的。
直到我们启程去宜兴，他也不出来。母亲让我不要在意，她说父亲昨晚一直在懊悔的说着：“怎么就打到孩子的脸了？我女儿明天去宜兴，要被她公公婆婆责怪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她，我心里过不去。”
在路上，孩子也在车里很懂事的和我说：“妈妈，你就不要责怪外公了，外公打伤了我，他立刻就抱住我哭了。外婆回来又骂哭了他好几次，外公后面好几天都没有吃饭。”
回了宜兴，爷爷心疼的不得了，一听说是摔跤摔的，就不再问什么了，只问，“乖孙女，还疼哇？”感谢我的公公，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个枝条打出来的伤痕，怎么也不可能摔跤摔成一道疤，而脸上其他地方都是好的。
可奶奶就不依了，一直看着我，说：“怎么可能是摔伤的呢？”还好先生和公公都不让她再说什么。那个年真难过，先生家七大姑八大姨很多很多，过年来拜年的人好多，还要出去拜年，每天都要被质问七八遍孩子脸上的伤痕，也难怪别人的，的的确确也是严重了些。
照着往年规矩，过年还是要去南京拜年的。总算可以逃离众人的讨伐，我也算是松了口气。回家父亲看我脸色还好，孩子的脸上的伤也好很多了，父亲总算是放心了些。
那年父亲给孩子的压岁钱格外的多，一如既往的把我们的后备箱，后排座都塞得满满的腊肉腊肠，菜籽油，大米，咸鱼，等等。因为孩子还有半年的时间就上幼儿园了，再加上出了这档事，我就想着把孩子带回上海，边上班边带孩子。
父亲不敢说什么，央求母亲来和我说。他认为我是生气了，不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们带了，很难过。再加上他不忍心自己的女儿很辛苦，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他让母亲劝说我，说给他个机会，让他养好孩子的伤。
看着委屈得像个孩子的可怜的父亲，我只想哭。我父亲一辈子都很要强的，从不向别人示弱。只为自己失手伤了孩子，他把自己低到了尘埃。从尘埃里望着自己的女儿，希望女儿能原谅自己。
而我，一味地指责父亲，却没有考虑过父母本身就没有义务带后辈，而且孩子在成长中难免磕磕碰碰，更何况父亲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平时对孩子很是宠爱的。
虽然我很希望带孩子回上海，可还是答应了父亲母亲的要求，留孩子在南京养伤直到上幼儿园。孩子一直很黏糊我们的，可这次，她也坐到外公的腿上安慰着外公答应不走。
这个伤疤跟着孩子好几年，近年来淡的已经看不出来了。
我记得这件事后面的几年，父亲总是放不下这件事。我为了开导他，故意和他开玩笑，让他准备钱，以后去上海九院做除疤手术。父亲意外的很开心，一直在问，真的可以做吗？需要多少钱，他都掏，不够，他就努力的卖菜挣。
父亲弥留的那段时间，也和我提起过这段往事，正式的和我道了歉。我敬爱的父亲，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你放过自己好吗？
我很恨自己当时的疾言厉色，没有考虑过父亲的感受。一个老人，失手打伤了自己的外孙女，被老伴骂，被村里人说，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女儿的态度。偏偏我的态度是及其恶劣的，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在当时一定安慰着父亲受伤的心。没错的，女儿伤在脸上，而父亲却是伤在内心。
我也向父亲正式的道歉，请您原谅女儿的不懂事。外孙女的伤痕已然看不出了，更请您放心。
我爱的父亲，您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