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后门,沿河往西,经过石板桥往北,横穿过两亩田和一排红砖瓦房,沿小路一直走下去,便来到了连片不知名的小山前。路上的野花虽已败了,但成熟的导致香气满溢,也不觉得单调。偶尔能见到一丛丛开的热烈的小野菊,这是天然的草药,大多被附近的农人采了回去晒干泡茶喝,清热解暑,提神明目。
走了一段,身上起了些汗。空城将一件白羊绒外套脱下系在腰上,又将拨弄了黏在颈背后的头发,把一律飘在眼前的捋到耳后。我因为出来时就是透气长袖的格子衬衫,倒还不觉得热,随手抽了根长穗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充当无烟时的替代品。
你常一个人跑到天台去吗?
我想了想,说,不常常,心烦意乱的时候。
跟嚼口香糖是一样的,总得找点事干啊。我解释道。
那每回都抽烟?
想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也还未认识你。
上瘾了?
不知道算不算,我不抽它,仿佛它就在我生命里抽掉了一部分一样。一个人的时候不做点事不是很奇怪么?
为什么心烦?她又问。
很多,各个方面都有,人活着本身就是件心烦的事,不是么?
嗯,说的也对,可又不能不活。她回答说。
哦?那怎么不能不活?我很认真地问她。
因为没到时候呀。生活还让你继续活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车轮,人一出生就被绑在一个点上,转完一圈便到了终点,期间的时光是属于我们的。既然还没转到那个点,就要继续活下去,我觉得,明白吗?
这又是个不错的比喻,她真聪明,我想。
那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又是起点了。
说得通,从灰烬里来,又归于灰烬。
那可不是,谁都知道人是蝌蚪游进卵细胞的产物,可不是泥土白灰造出来的。
尽抬杠。她识破了我的话,接着说,那每回去完天台会好些吗?都想些什么?
能好些什么?还不是老样子。从太阳西偏一直坐到露水上来,脑袋里空空的,其实半天时间什么都没想,忽地就过去了。天黑了,月亮星子一齐在头顶,就回屋继续忙其它事。有时候也后悔,大把的时间干嘛不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可没办法,什么事是有意义的呢?手头的事一多便将这条忘了,下回还是要继续去天台发呆,虚度光阴,如此循环,仿佛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像吃完饭要漱口一样自然。久了,习惯了,也就不多想了。
空城边走边听我说,听得很仔细,像是要把每个字都理解透彻。
一点收获都没有?听完她问。
兴许有吧,心平气和算不算?我坐在那儿,有夕阳,有微风,有松树声,影子拉得很长。一个人的世界,可以什么都想,亦可以什么都不想,不会有人来打扰。天气好,睡一觉都没关系。
听你说,我也想多去几回了,介意不?她笑着的时候,右脸有个浅浅的酒窝。
想来就来,我答道,只是不要互相打扰,做自己的事就好。不怕浪费时间?
时间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啊。她又笑着说。
时间是用来浪费的么?我想着她说的话。或许吧。其实,十七八岁,那么好的年纪,无论做什么都像是浪费吧。
路旁的梧桐叶已经枯黄了,大片大片地掉落,像在下一场金色的大雨。路面上铺了一层浅薄的黄叶,风贴着地面吹过,金黄色的潮水向我们涌来。前方没有人,后路也没有人,我和空城并肩相伴,淋着金色的雨,踏着金色的浪,一起走进天国的大门里。可是我们还活着。唯有死者才能进入天国,永享安宁。雨和浪纷纷退去,只留下随风打转的黄叶。
空城。我忽然喊她名字。
嗯?
其实我每回在那儿,心里都悲伤得没法说。
我知道。她停下脚步,眼睛执着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像是能把我看穿一样。
你知道?
我能体会到那种相同性质的感觉,因为我以前也常常悲哀得不行。她边向前走边说。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欢喜得不行了!她搂住我的胳膊,把脸靠在我的肩头。
我想说什么,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又走了一段,才穿过幽深的林子,来到一片宽敞的山谷。北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峰,难免是块高地,我们陷在其中。秋草已经干了,阳光也恰好,躺在草坪上暖洋洋的。
能坐着尽量不站着,能躺着尽量不坐着。经我提议,空城也躺下来,我我并排着,像是睡在旅馆的双人床上。
远处的天很蓝,云很白,像是小时候的水彩画此刻。风也有了痕迹,用削好的中华铅笔轻轻在纸上划过作代表。栗子已经熟透了,一个个剑拔弩张刺猬似的簇拥在枝头,压弯了不算粗壮的枝干。有时会听到啪的一声,是栗子掉下来砸到地上。林子深处有鸟叫,听得出是灰雀,叫了一会儿便飞走了。这地方有蛇,很少能见到出没,但一见到必定是乌黑粗长的大蛇,飞快地往草丛里钻。我没和空城说,怕吓着她。也有野兔,草盛的地方往往能找到兔子的颗粒粪便,旧的新鲜的都有,有时凑巧还能撞见一两只。果然,在我意识流离时,空城就兴奋地大叫有兔子,是只半大的灰兔,离她不到一米,很可爱。空城想逮了回去养,但小家伙早就躲进树丛里找不着了。
空城把我叫起来,与我背靠背坐在地上。她在背后说,继续说你在天台的事吧。
让我想想,我靠紧她,背靠背互相传递的温暖叫人依恋,我说,我坐在那儿,天地间只有我一个,有点孤单吧。我有时突然很想哭,可又不能,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呢?于是就忍着。我背对着陆轩的家,他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你刚才若是站起来往后看,兴许能看到一里外他家的屋顶和天上飞的他养的鸽子。我的右手边,北面,看不到的点,以前住着另一个朋友,后来,死了。
后背一阵悸动。
怎么?
没有理由,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一样上学,打球,和同学一起泡吧,突然就那个了。兴许是感到你说的轮子上的终点,所以自然而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吧。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对吧?只是现在不确定那个时刻何时降临,所以会害怕不安。等死了以后,就不会害怕不安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被所有人忘记,像是不曾来过这世界一样。我现在就快忘记他了,以后也必定会被人忘了吧。
总有些人是永远忘不了的,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不了的,不是么?
我没死过,所以不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但似乎知不知道又是无所谓的,因为之后都没感觉了。
我说完,空城没有接我的话。良久,她才说,干嘛为那么远的事烦心呢?现在不是很好么?
对啊,所以不想想了我。我决心换个话题,于是问,你父亲怎么样了?
最近面色不错,说话也多了,心情自然也好。但其实都是各种点滴将氨基酸、激素输进身体强撑的。原来一百四十多,现在瘦的皮包骨头了,还在一天天干瘪下去,像个骨架一样,我看了都怕。我想啊,还是快点死了的好,这么下去完全就是受罪啊。要是我,一定早就半夜自己偷偷拔了管子,少受些痛苦,多拖一秒都不愿意。可他是我爸,我又怕哪天我下班去看他就……说到这,空城眼圈红了。
我要是那时转过身抱住她那该多好啊,可我却没有。即便时隔这么久,我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问,你妈在照顾他?
她上完班去看他一会儿,没什么要料理的,都有护士安排好了。又不能吃东西,输流食进去。
你父亲待你很好?
还算好吧,家里也就他在乎我了。我是二胎,又是女的,生出来自然都不高兴。生我的人都看我不顺眼,更别说老一辈和大我五六岁的哥了。从小没少挨数落,就因为我是个女的。我哥也一直和我作对,戏弄我,做了坏事都推在我身上,你想,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可能偷东西吗?偷了又有什么用呢?可他们都不信,这样我就更不讨人喜欢了。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私生子,或者有个后母。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愤恨的表情于我似乎有些漠然。这实在不像往日里我所了解的安静乐观的空城,还是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打你?我问她。
小时候是家常便饭,大了当然就少了。我哥也打,在外头受了气就拿我出气,打不过别人还打不过我么?给他拳打脚踢仿佛是理所应当的,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墙“咚咚”响,现在想想都怕的。不过不也过来了?真是个奇迹啊,我想,那会儿我居然没想到死。有时候弄得一身伤,只能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还要被骂把衣服弄破了,委屈得自己偷偷抹眼泪。
你怎么不告诉你爸?他不是挺好的么?我又问。
说了几回,我爸收拾了他。但他一出门,我就被打得更凶了。所以我学乖了,尽量躲着他。后来他离家工作了,我才松了口起。可一回来,他就盯着我看,仿佛想把我吞下去似的。索性,他不敢。后来我就退了学,开始打工赚钱了。
空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宾馆当收银员,一个月一千二,不多,先做着,以后再想办法吧。
夕阳的一半已经落下山头,我们还在那儿背靠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那里算是荒芜了,少有人去,因而成了我和空城除旅馆外经常约会的地方。
那次我问她,回家不?
她说,哪去?还是去你家吧,家里有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