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之夜,刘嫖在幽雅庭廊花灯下,逗着鸟笼里的画眉,悠闲自如。
眼见主子开心,苏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的嘴巴甜:“还是太皇太后福威至上啊。”
这句话逗得刘嫖更开心:“福威至上,当然了,”她喜欢这一句,嘴里念叨着:“好一个福威至上,言之有理。”
苏文继续口吐莲花:“太皇太后吉祥千秋,福寿安康,奴才们也跟着沾光了,享福了。”
“哼哼,有些人啊,就是不识趣,”刘嫖冷笑一声,她噘起嘴角吹出哨音,挑逗着笼中的画眉鸟:“瞧瞧,非得劳驾太皇太后出面,才消停一会儿。”
刘嫖这话已经很直白了,母亲就是最高贵的靠山,只要母亲福寿安康,身子硬朗,朝野上下,无论是谁,莫敢不从,太皇太后的话,比皇帝的话更威严,更管用。
刘嫖是刘彻的姑母,刘彻的母亲,就是刘彻的祖母。
母亲多活一年,窦家的荣华富贵就延续一年,想到这里,刘嫖的脸上,高贵骄傲的笑容更是灿烂了……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母亲的身子硬朗一些,那该多好啊。
想起母亲日渐消瘦,而且双目失眠了,眼睛瞎了,刘嫖的目光黯淡了。
刘嫖每次和苏文谈话时,总是让丫鬟奴仆们离得远远的,她浅笑一声,正色道:“以后,尽量不要派人去庄大人府上走动。”
苏文感到诧异,庄青翟身为当朝丞相,位极人臣,拉拢巴结都来不及呢,为什么……他有点疑惑的看着大长公主。
“小文子,你听着,”刘嫖嘴角一撇,她欣赏这个小奴才的忠心,也想多调教调教他一些为官处世的伎俩:“用武人们的说法,所谓,嗯,兵法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哦,奴才谨记。”苏文有点懂了,细声念叨着。
“公孙弘这张铁嘴还是很有用的,只言片语而已,敲打敲打他们,明里催促张汤办案,暗中等于在弹劾卫家的风头太大了,最好收敛一点。”刘嫖脸色肃穆,眼神带刺儿。
“诺,太主英明。”苏文并不只是拍拍马屁而已,他确实听懂了。
“其实,皇上也想考量一下,他肯定同意让卫青手下的人出面追捕郭解,”刘嫖淡然一笑:“如果这个苏建顾及上司颜面,手下留情,势必受卫家指使无疑,卫家和江湖游侠之间有没有瓜葛,岂非一目了然?”
“是啊,太主,卫青回避了,苏建已经率兵前去追捕郭解了。”
刘嫖冷笑:“看来,这个卫青也不是傻瓜。”
苏文犹豫:“可是,卫青要是不上钩呢?”
“放心,等着瞧呗,鱼儿迟早是要上钩。”
“太主英明,神机妙算,无人可及。”
刘嫖眉尖一挑:“哦,是么?”她刻意的笑了笑,笑颜如花:“现在就看,呃,令尊大人,听说苏将军执法如山,铁面无私,此番,是否名符其实,不辱使命。”
一言双关,只言片语。
却恰似舌尖上的春雷。
苏文听了脑瓜子嗡嗡直响,背脊陡然冒出了冷汗,赶紧义正辞严,信誓旦旦:“太主放心,我们苏家世代深受皇恩浩荡,家父从小教导我们竭尽全力,尽忠报效皇恩,如今战事暂且停息,一年到头,寸功未立,家父枕戈待旦,定当尽职尽责,全力以赴,赤胆忠心,报效皇恩,报效朝廷。”
“呵呵,难得你们苏家父子有这份忠心,”刘嫖笑得更灿烂了:“本宫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谢太主恩典,”苏文深受感动,当即拜倒,五体投地,一个劲地磕头:“我苏家世世代代,甘愿为太主结草衔环,肝脑涂地。”
“平身,”刘嫖笑盈盈的:“好好办你的差事就行了。”
看着恭顺可人的苏文,窦太主开心顺心之余,一股寒意瞬间掠过眼眸,她嘴上是这么说,而心里是这样想:
郭解不是广交英雄豪杰吗?不是名满天下吗?如今,苏建出马,只要郭解被擒,无论是死是活,到时候,那些江湖游侠们,就会视苏建为仇敌,群起而攻之,最好是让他们闹得不共戴天,到时候,咱们窦家坐山观虎斗。”
苏文可能思路没跟上,犹在不停地拍马屁:“哦,太主英明!”他知道,窦太主视宠妃卫子夫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正在设计,一步步引卫青入圈套,极力扳倒卫家,让女儿阿娇得宠。
身为黄门侍郎,苏文虽是红人,却是如履薄冰,在宫廷纷争下,唯有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帮,就连亲生父亲,苏文也爱莫能助,因为,搞不好,会是帮倒忙,会把自己也搞得陷进去。
刘嫖话锋一转:“这个宁成,是不是老了?”
苏文左右逢源:“宁大人鞍前马后,不辞劳苦,偶尔失手,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刘嫖笑容不变,而眼神却变得犀利:“已经原谅他几次了,若再失手,后果自负。”
苏文很乖巧,没有说话了,恭恭敬敬伺候在旁边。
刘嫖瞟了一眼这个小奴才,说话慢条斯理:“小文子,依你之见,这一次,宁成会不会真的下手呢?”
“太主,”苏文还真不好回答,他想了想,犹豫着说:“宁大人肯定会竭尽全力,秉公执法,缉拿人犯归案的。”
“但愿如此,只是,为何,宁成总是失手呢?还什么铜豹啸月刀?恐怕,早就生锈了,还有梅花山庄的人呢,这群酒囊饭袋,究竟能干什么?”刘嫖一想起就来气:“再有什么差错,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见苏文吓得不敢说话,面部僵硬的肌肉缓和缓和,语气随和:“张汤的人到了河内郡轵县,还得好生伺候,可别又出差错。”
苏文点点头,背脊已是冷汗淋漓。
“张汤这个人,”窦太主嘴角轻蔑的上扬:“其实,很好对付。”
“太主放心,在廷尉府的人赶到轵县之前,让梅花山庄的人安排好就是,可保无虞。”
“哼,这点事都办不好,那就……入土为安吧,”窦太主目光阴寒:“做得干净一点。”
苏文不敢说话,只敢点头。
刘嫖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转告苏将军,”此时不再称令尊大人了,她的语气有点怪异:“捉拿郭解时,可以下手不留情,火速抓获归案,但是,办事要稳妥,不要毛手毛脚的。”
“……”苏文闻言一愣,这句话,确实没有听懂,也不好意思问。
刘嫖眼神阴沉,冷哼一声:“人被带走了,宝剑呢,还要不要?”
提起这柄宝剑,苏文心里一沉,这是棘手的事,想一想就苦闷郁闷。
关于这柄宝剑,他知道得并不多,只是听窦太主提起过,他不明白,主子为什么在意这柄剑?
贵为当朝天子的皇姑母,皇后的生母,看惯了多少奇珍异宝,很多都难入她的法眼,为何偏偏对这柄号称“流星宝剑”的东西如此在意?
这究竟是何等宝剑?
又有何等神奇之处?
相比窦太主府邸的气氛,未央宫不夜城,宣室殿烛火通明,却洋溢着一种驱不散的阴翳,宫门深似海,昨夜,太皇太后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之下,孙子面对祖母,大汉王朝,百善孝为先,刘彻除了洗耳恭听,还是洗耳恭听。
最终,搞得夜不能寐,还是到卫子夫那里才享受到安宁。
今日散朝后,还是留下汲黯,包桑继续守门。
帝王心术,识才用才心术。
刘彻对郭解的态度并非简单的剿灭,而是收服。他需要的不是一颗被窦太主逼入绝境,可能狗急跳墙的囚徒,而是一柄能被他握在手中,扫荡犁庭,斩断明刀暗箭的利剑。
而窦太主的打压,恰恰干扰了刘彻的布局。
食其䘵则分其忧,汲黯硬嘴快嘴当仁不让。
汲黯眉头紧锁,却是另一种解释:“陛下明鉴,此番,老丞相借苏建将军之手,无论郭解是被擒还是逃脱,卫大将军务必一律选择回避,此乃将相节制之道,若大将军念及旧情,稍有回护,正好考察将心,是否可堪大用?若大将军铁面无私,天下为公,依法护法,则实属大将之才,委授兵权才能服众。”
刘彻深以为然,而转念一想:“只是,嗯……”年轻的帝王有点踌躇不宁:“万一,郭解真的过不了这一关,该当如何?”
汲黯依然眉头紧锁,脸色黯然:“那就,等待廷尉府发落,听天由命。”
“这……”刘彻脸上露出少有的犹豫:“这样的人才,坐着等死,终究还是一个死字?那又何必兴师动众查案,查来查去,耗费人力,”话说至此,刘彻有点气愤:“这是怎么办案的嘛?”
“是啊,郭解死不足惜,”汲黯满脸迟疑,想直言,又深知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犹豫片刻,还是硬嘴快嘴:“杀郭解,灭族,以微臣看来,大将军只能回避,只怕,寒了天下英雄豪杰之心,也寒了朝野将士之心。”
汲黯没有说:寒了帝王之心,没有说破,刘彻知道,汲黯是快嘴,也并非硬嘴或臭嘴,已是嘴上积德。
听凭爱将卫青自断臂膀,这是帝王之术?
此乃阳谋,毒辣无比……年轻的皇帝剑眉紧皱,双目如炬!
汉武帝刘彻当然不想袖手旁观,他当然插手这场隐形的风暴,不仅要保住卫青,更要趁机将郭解及其背后强大的江湖游侠力量收服,编入北征大军。
剑走偏锋,兵行险棋,一旦被外戚识破,皇权与外戚集团的冲突将提前爆发。
卫青是他的爱妃卫子夫的亲弟弟,爱屋及乌,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大将军,已成掌中利剑,他需要卫青的忠诚和力量,也必须将这股力量完全掌控在手心,不能让外戚专权的工具如此轻易地除掉了。
“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这么毁了,”刘彻眯缝的眼中闪过一光芒:“这把刀,应该暂时由卫青来掌握。”
汲黯长叹一声:“郭解啊郭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难道不知?若想护家救子,冤屈昭雪,唯一的生路,就在陛下这里。”
刘彻淡然一笑:“也不在朕这里,在他自己手里,这要看江湖第一游侠,究竟有没有胆略请缨破敌。”
权柄为饵,侠义为棋。
汲黯身为重臣,守护皇权,出谋划策是份内之事,在这盘棋局,臣子就是棋子,包括他自己在内,随时准备赴汤蹈火,为君分忧,朝中无戏言。
想了想,汲黯还是很担心:“可是,陛下,太皇太后那边怎么办?”
刘彻语气冷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回头吩咐包桑:“传李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