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当然,这座城市在小雪这天,也是依旧地不会下雪。倒是最近吹来一股冷空气,正好为这里带来了一两天的降雨。
南国的冬天,风雨都是刺骨的凉。记得大部分去过北方回来的人,都说南方要比北方冷。在南方,无论你穿多厚的衣服,只要风吹来,你总能体会到,一种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穿透了你厚厚的保暖套装来刺激你神经的寒冷。
今天是工作日中,客人相对较多的一天,尤其集中在下午茶时间。据说是附近的学校每周四下午,学生们都会有半天的休息时间,也正好空出时间来给老师们开会。这样惬意的下午,有很多熟客们就会带着自己的同学们来时间餐厅喝下午茶,随意聊天或者讨论项目。
时间餐厅的空调今天开的温度比较高,几乎每一个从寒风中走进餐厅的时候,脸上都会洋溢出一种温暖的幸福感。当然,我说的是几乎,实际上还是有例外的。
安哲今天好像心情特别特别的沉闷。他今天一个人一反常态地一个人走进了餐厅,什么也没点,就问了我一句电鼓可不可以打,然后就跑到舞台上去把电鼓打开,接了个监听耳机,开始打鼓。
从两点半一直打到了现在。
我把调音台的输出音量调到最低,然后他自己把手机接到了调音台上播放音乐,自己打给自己听。
看气势,他应该是打算把歌单里几十首死亡金属摇滚都打一遍。然而其他人就能见其敲鼓,不能闻其鼓声,最多也就是听到他敲电鼓镲片的声音。
安哲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打了很久很久的鼓。
终于,大概是在五点多的时候,安哲放下了手中的鼓棒,把它们装进鼓棒包里,离开了舞台。
“来坐坐?”我放下了手中刚擦完灰的红酒瓶。
“不了吧。”安哲回绝道。
“有什么心事吗?”我笑着问道。
安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坐到吧台这边来。
“哈哈哈,想喝什么就说吧,给你打八折。”我把菜单递给安哲。
安哲翻开了菜单,又把菜单合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声地问道:“时间菜单上,有能让人回到过去的菜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给我来一份?”安哲的声音在颤抖。
我摇了摇头:“你先说清楚,你想做什么?”
安哲忧郁地从大衣的没兜里,掏出了一大把的晚会门票,嫌弃地拍到桌上。
“这东西没人要。”
“啊?”我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安哲,拿起一张门票看了看,“这……这不是你们学校举办的那个全市最受欢迎的晚会吗?怎么会没有人要?”
安哲表情有点扭曲,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不,我想给的人,都没有一个想要的。不想给的人,全都过来问我要了。我现在很难过,我不知道……”他说到一半,哽咽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辛辛苦苦准备演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迅速地给他递了一张纸巾,他没有接。他只是自顾自地讲道:“今年,我也依旧没有办法邀请她来看我的演出。”
我好像大概明白了安哲的心情。我让他一个人缓了一会儿,看他自觉地拿起纸巾擦了一下脸,才继续跟他讲话。
“要不,喝点水吧?”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嗯,”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
“你是不是憋了很久?要不你跟我说说吧,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就会好很多的。”我提议道。
“唉,这些事情,就算是说出来,也不会被解决,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安哲叹道。
我摇了摇头:“那不一样,这不是多一个人知道了你的故事吗。其实我之前也有这种想法,不过后来大概悟道另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你能够完整地把自己心里的话和想法说出来的时候,那么你的这些话对于你而言,也就成了一个故事。而当你再想起来的时候,它的确可以被当成一个故事,而不是一个憋在你心里,让你时刻感到难受的记忆,懂吗?”
“不想懂。”
“你说,我请你喝东西,就当做我想听你讲,好吧?”
“请我一杯能让我回到过去的……”安哲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不行。我亏死。你讲完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你弄这个,行不?你不讲的话,我哪知道你要回去做什么呢?”
“嗯……好吧。”安哲屈服了。
我给他调了一杯林间啸——一杯特制的低度数鸡尾酒,也许能让他把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安哲失落地看着玻璃门上的水珠,又低头看着桌上精美的门票,再看看灯光暗淡的舞台,开始了他的回忆。
“我大一的时候,遇到了这辈子我最爱的女孩。她跟我一样,喜欢看美剧,喜欢摇滚,喜欢弹吉他。正好,我会打鼓,所以跟她经常合奏着玩。我曾经和她约好了,一定要努力提高实力,争取一起参加一次这个最受欢迎的晚会。但是事情到后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大一的时候,她在演出前几天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了,来不及参加排练和彩排,大家只好临时请另一个吉他手顶上。我因为表演排练,几乎抽不出时间去看望她。好不容易在演出前的那天晚上,在排练完之后,一个人跑到她的病房找她。而当我赶到她那里的时候,才发现,跟我关系最好的哥们,已经在病房里面照顾她了。处于愧疚,我一个人在病房外蹲了好几个小时。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才走。”
“我当时其实很后悔。我到后来表演的时候,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其实,我跟她一起加入乐联,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其中哪个人上台风光去了,而是应该我们两个都站在台上,一起合奏。她不在台上,台上又与我独自一人有什么区别呢?”
安哲端起了林间啸,放到嘴边,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我正想说句什么,但他又开始自顾自地讲起来了。
“那次演出,的确很风光。我们的乐队拿了冠军,我在台上拿着奖杯,看着台上台下的人都在欢呼,鼓掌,心里却满是失落。”
“我其实想到过,那次演出结束后,就在台上向她表白。可惜,她不在。就算她来了,我也没有颜面对她说出那句话了。我不配。”
“是的,后来我哥们追她,然后他们在一起了。我虽然很难过,但是我真心希望他们好下去。”
“后来我和她的交集就越来越少了。她后来不弹吉他了,跟我哥们一起去街舞社跳街舞去了。她真的很棒,吉他弹的好,舞也跳的很厉害。在那之后,我没有错过任何有她的一场演出。他们两个也会主动来邀请我去看。”
“我真的希望他们好下去。”
“再后来呢,我们就大二了。大二那年那届晚会,我也上台打鼓了。喝彩欢呼的人更多了,也有很多人,开始喊我的名字。也有女孩和我表白,不过我都拒绝了。”
“那年的晚会,她依旧没有来。街舞社那天正好到另一间学校比赛去了,他们俩都没有办法过来。”
“她不在台下,台下又与四下无人,有什么区别呢?”
“大三那年的晚会,我有一次到台上打鼓了。只是不巧,她第二天有很重要的考试,必须备考,来不了。我给她塞了两张票,告诉她,尽量来吧。”
“其实我知道,她不会来的。我哥们那天特地过来看晚会了,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在台下给我疯狂挥舞荧光棒,我很欣慰。但是,总觉得这份欣慰,少了点什么。”
“明天,又是一年的晚会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参加演出了。我以为他们都会过来看,可惜他们说,他们两个都去其他地方忙项目去了,没有时间回来看。”
“我每年都拿到很多很多的票,也收到了很多很多问我要票的请求。而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我最能够看清楚列表里究竟那些人是真正在乎我的。”
“平时,真的没有谁会来关心我,除了他们两个。而每年,都有好多好多,一个月,甚至一整年都没有跟我说过话的人,看到我转发的晚会的宣传链接之后,纷纷过来问我讨要门票。他们嘴上说着跟我熟,跟我称兄道弟,卖萌,其实我都知道,要到那年门票之后,他们再找我的时间就会是下一年的晚会前夕。”
“所以我今年真的一张都不想发了。但是我又觉得我在浪费这么好的资源。”
安哲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久,喝了两口林间啸,也还是一句话没说。
“嗯……”我还以为他会直接问我,是否能够帮他改变过去,“所以,你还是忘不了她吗?”
“不知道。过了这么久,我一直在掩盖这份喜欢。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不再能明白自己心里是否还喜欢谁了。”安哲的眼中透出几分麻木。
“你想回去,走进那间病房吗?”
安哲眼神迷离地望着桌上的那些票,反问道:“是不是,如果我回去之后,一切都需要我重新开始了?”
我点了点头,低声地告诉他:“我刚才看了你的平行时间线分布,特别多。但是结局我不能确定,也无法告诉你有什么结局。”
安哲想了想,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有的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许我舍不得我这四年来一步步积累的这些记忆和收获吧。说不定,就算我回到了那天晚上,就算我走进了病房,就算我提前告诉了她关于我的心意,她也应该不会喜欢我吧。”安哲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这杯林间啸还是跟我刚来的时候那样地好喝。”
“谢谢。”
“那……这些票,我都送给你吧,老板。你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客人想要的,给他们分了吧,也算给你一个人情。但是千万不要卖哦。”
“不会的。我知道这些票的意义。你等一下吧,我现在就发。”我拿出了一个骰盅,然后打开了调音台的输出音量,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请问店里有没有想要明天摇滚夜的门票的客人啊!有需要的就拿着桌牌过来我这里抽奖哦!”
几乎整个餐厅的客人都跑到了吧台这里太抽奖。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一张号码纸,然后用骰子来随机抽了二十位客人,给了他们每人一张票。基本上每一位参与抽奖的客人都拿到了一张票,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桌上还剩下了一张票。
“剩下这张,老板你留着吧?要不明晚你也过去看?”安哲提议道。
“哎,我什么晚会没看过?明天还要看店呢。你明天演出结束,要不带点朋友过来喝东西吧?如何?”我把票塞回去给他。
安哲把票推回来给我:“票我给到你啦,你来不来看就是你的选择啦。我待会儿还要去彩排,先走了!”
“再见!心情要好一点!明天演出加油!”
“再见!”安哲快步地离开了餐厅。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餐厅里的客人又多了起来。大钟也加快了收拾盘子的速度,我看着反倒还有一点慌,生怕它又打碎盘子。
美食的香气,在温暖的屋子里迷茫着。
“老板,这张票,可以给我吗?”突然,有一位女客人走了进来,仿佛她来之前就知道吧台上还剩下了一张票。
“您好……您如果需要的话就……”我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这位女客人叫夏晴,也就是安哲所说的,他这辈子最爱的女孩。其实,就在安哲在店里打鼓的时候,夏晴一直在店门外偷听着。
夏晴很早就和安哲的好哥们杨文和平分手了,只是她知道,安哲特别希望他们两个好好走下去,所以一直在跟杨文演着,怕安哲担心他们俩的感情不好。
夏晴曾经也很喜欢安哲。那天她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小声地喊着安哲的名字。
她多希望,他能到医院看望她。
只是,她现在才知道,那天晚上,安哲就在门外,隔着一堵墙,隔着他的好兄弟,陪着她。
那天也是小雪。这座城市那天没有下雪,今天也不会下雪。
只不过,有的地方,雪下得很大,很大。
大到,他再也见不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