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震麟领着一众医生在包围圈里转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尤其在山脚下那片停留的时间最长。
回到大堂后，众人纷纷落座。
汪震麟率先开口：“李大夫，说说目前的情况。”
酒鬼忙起身答道：“回老爷的话，自从百姓移到城外，新增病患三百多人，死亡三十八人。”
汪震麟轻轻“哦”了一声，又追问道：“这些人都是何时去世的？”
酒鬼低着头道：“刚搬出来那天死了五个，随后两天死了十个，剩下的都是今日一天之内去世的。”
汪震麟摆摆手，纠正道：“不对，不是一天，是半天。”
酒鬼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
汪震麟环顾左右，说道：“方才大家都查看过病患了，你们也都说说看法。”
然而，其他医生全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汪震麟目光落在一位老医生身上，点名道：“郭大夫，您来谈谈。”
郭大夫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回道：“回同知老爷的话，依目前情形来看，瘟疫似乎重新爆发了。不仅之前的病患尚未痊愈，原本健康的人也开始染病。照此速度发展，要不了几天，恐怕周边百姓都将遭殃。”说罢，他转身面向酒鬼，拱手作揖道：“还望李神医以家乡父老为念，尽快配制神药，救救百姓。”
汪震麟冷笑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众人：“其他人呢？都说说。”
众医生赶忙齐刷刷站起身来，齐声说道：“我等唯李神医马首是瞻，愿全力协助神医，救治百姓，控制瘟疫。”
汪震麟再次望向酒鬼，问道：“李神医，大家可都指望你呢，你怎么看？”
酒鬼紧张得浑身哆嗦，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马大夫站起身来，说道：“罪民有话向同知禀报。”
汪震麟道：“说。”
马大夫道：“医家向来讲究辨证施治，一人一方，不同的人需采用不同的治疗方法。现在病患众多，年龄、体质各异，情况如此复杂，却指望靠李成牧的一个方子解决问题，即便真是神药，也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有效。”
汪震麟微微点头：“那你有什么办法？”
马大夫接着说道：“我建议将病患进行划片管理，我们有多少位大夫，就划分多少片区域，每位大夫负责一片，各展所能，根据不同病人的具体情况用药。”
他话还没说完，现场顿时炸开了锅。
有一位医生站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马大夫似乎胸有成竹啊，干脆让你全权负责好了，何必拉着我们一起出丑呢。病情可不等人，你要是有什么绝招、秘方，尽管使出来便是，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马大夫坦然道：“我水平有限，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另一位医生也站出来指责：“你没把握，还在这儿瞎出什么风头？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前朝神医的名号，见人家李大夫成了新神医，心里不服气，就想使坏？”
这时，一位大胖子医生也跟着站出来，附和道：“对，我看他就没安好心。人家李神医刚遇到点波折，他就跳出来夺权。实话告诉你，我们就相信李神医，只服李神医。还有，这两天姓马的一直跟在李神医身边，我还听说他在李神医的方子里添加了其他药材，神药之所以失灵，很可能就是他搞的鬼。”
酒鬼一听，赶忙跪倒在地，说道：“老爷明查，这几天所用的药，全都是我一人亲手配制，与马大夫毫无关系。”
大胖医生指着酒鬼，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神医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实在、太过善良，被这奸人给骗了，还要帮他开脱。”说罢，他转身也跪在地上，对汪震麟说道：“老爷明鉴，这姓马的没安好心。他曾是前朝王保保的随军医官，他医治的可是我大明的敌人啊！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将士，说不定就是因他而死。于指挥仁慈，饶他一条狗命，他却不知感恩图报，不真心忏悔自己的罪孽，现在还跳出来破坏防疫大计。恳请老爷诛杀此贼，以安民心。”
马大夫只是冷笑着听他们吵闹，既不解释，也不看众人，昂首挺胸，神色坦然。
汪震麟沉吟片刻后说道：“本官年少时在中山王徐大将军麾下，多次与王保保所部交战，对方士卒确实勇猛异常，没想到其中还有马大夫的‘功劳’。不过，天下再厉害的敌人，都不是我大明将士的对手，王保保我们都不怕，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随军医官。
马大夫，这几位医生所言并非毫无道理。你本是戴罪之身，只因李大夫恳请，才得以重见天日，更应兢兢业业。本官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将靠近皋兰山的那一百户交给你医治。倘若出了任何差错，新罪旧罪一并惩处。先退下吧。”
马大夫面无表情地施了一礼，二话不说，转身出了大堂。
其他医生见状，面露喜色。这几天，越是靠近皋兰山，病情蔓延的速度就越快，这块硬骨头，交给谁，谁就等于丢了半条命。叫你逞能，活该。
汪震麟又说道：“李成牧，今日所见，实在令人痛心。你身为总医官，理应对此局面负责。我打算撤了你总医官之职，另选他人担任。”
酒鬼赶忙跪在地上，磕头说道：“草民愿听老爷发落。”
一众医生见状，齐刷刷地跪下，说道：“老爷万万不可啊！病情反复乃是常有的事，不可因一时一日的变故，就撤了总医官的职务。我等对李神医的医术心服口服，如今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汪震麟点点头，说道：“既然众位医家都这么说，那就仍由李大夫继续总管疫情。但他一人势单力薄，独木难支，大家伙也务必倾力协助。”
众人齐声答道：“我等必将齐心协力，战胜瘟疫。”
汪震麟满意地说道：“好，大家如此团结，实乃我兰州之幸。从今日起，调整医治方案。由李大夫全面总管，在座各位各领八十户，具体负责。所有病人用药，均以李大夫的神药为主，其他大夫再根据自己负责病户的具体情况，进行施药。眼下疫情严峻，希望各位医官与李大夫同甘共苦，与病患同舟共济。兰州城的安危，就全靠大家了。好了，李大夫留下，其他人出去忙吧。”
众大夫一听，顿时傻眼了，这不还是马大夫提的那一套嘛。他们想反驳，却又不敢，只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汪震麟看着趴在地上的酒鬼，说道：“李成牧，起来吧。给本官说说，你那神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鬼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神药的制作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汪震麟冷笑一声：“就这些？”
酒鬼又伏在地上，惶恐道：“草民绝不敢隐瞒。”
汪震麟说道：“那天看到方子时，我就觉得你是个江湖骗子。不过本官有言在先，任何人、任何方法都可以一试，所以才没怪罪于你。没想到你的办法还真有点作用，但我始终不信你只用了一味药，肯定还加了其他东西。
我清楚你们这些行医的，都藏着几个不传的秘方，尤其是你这种江湖郎中，望闻问切一窍不通，阴阳辨证全然不懂，全靠几个奇方混饭吃。这几天人多嘴杂，你怕秘方泄露，所以不敢用，才导致神药失灵。但你要明白，如果瘟疫失控，留着个秘方又有什么用？孰轻孰重，要掂量清楚。”
酒鬼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老爷，草民真没有什么秘方。那药之前为何有效，现在为何失效，我也实在想不明白。”
汪震麟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混账东西！不知死活！本官再给你一天时间，如果疫情还得不到控制，我便当众砍了你。就算你不怕死，一心想用性命保住秘方，难道就不替你的家人考虑考虑吗？”说罢，便大踏步地出门走了。
老金赶忙把酒鬼搀扶回来。酒鬼哆哆嗦嗦了好半天才坐稳，说道：“我先送你们出去，出去后，带上你嫂子和孩子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我的两个孩子，就全指望你了。一定要给你嫂子说清楚，不要管我，照顾好孩子们，护送两家人脱离险境，才是她最应该做的。”
事已至此，还怎么安慰，金夫人说道：“李哥，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们吃苦的。”
众人急匆匆地往外走，却被士兵拦住了。
酒鬼上前解释，他不离开，是送家里人回家。
士兵回答道：“同知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尤其是神医的家属。”
众人无奈，只能返回。此时，除了天姑还在咿咿呀呀地玩闹，其他人都垂头丧气。
没过多久，李大嫂带着孩子们进来了。天元一看到妹妹，立刻跑过去抱住，酒鬼的两个孩子也围在一旁。
酒鬼颤声问道：“你怎么把孩子们都带来了？”
李大嫂一脸奇怪：“不是你让来的吗？刚才来了个官兵，说是你想孩子了，让我带过来，还说天姑已经康复，你看完孩子，我们就一起回家，所以我就带来了。”
这下完了，团灭。
听闻事情缘由，李大嫂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局势转变也太快了吧，一会儿要治病救人，一会儿又要砍头，好不容易成了神医，还没当几天，又成罪犯了。
她站起身，刚想说什么，转头看到正在玩闹的几个孩子，又叹了口气。两口子互相看了一眼，默然无言。
金夫人坐在床上低声抽泣，天姑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说道：“娘，别难过，有师傅在，不会有事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酒鬼，他赶忙出去找马大夫。
不一会儿，酒鬼拿着几个方子跑了回来，说道：“这都是师傅现在用的药，他说多少有点效果。”
可这药一发下去，病人或许喝不出来，但那些医生可不是好糊弄的，一尝就知道不是神药。几个水平高的医生，已经把药方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们冲到医馆，把酒鬼揪了出来，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顿时群情激愤，按住就是一顿揍。老金和方生拼了命，才把酒鬼救出来。医生们不甘心，依旧嚷嚷着不肯走。
酒鬼大声喊道：“大家先别急，给我一晚上时间，明天早上我一定把神药配出来。”
大胖医生走过来，质问道：“要是拿不出来呢？”
酒鬼咬咬牙，说道：“要是拿不出来，到时候你们打死我也不迟。”
旁边有人喊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方生赶忙说道：“你们还有其他办法吗？要么现在把我们打死，大家一起完蛋；要么就等李大夫一晚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大胖医生这才带着众人，恨恨地离开了。
没办法，只能再去找马大夫想办法。出去没多久，李成牧又跑了回来，说道：“对对对，我就说怎么老是不管用呢。你们俩赶快脱鞋洗脚。”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操心洗脚的事，这人莫不是被逼疯了吧。
也不管他们怎么想，酒鬼让士兵送了几盆水过来。老金和方生的鞋一脱，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屋里简直没法待人了。两个女人赶忙捂着鼻子，带着孩子们出去透气。
方生把脚泡在水里，恍然明白什么意思：“这能行吗，别喝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