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王驾出了平凉府,冯指挥便每日率领兰州大小官员在东关堡下列队恭候。兰州本就城小,官员数量有限,以至于连方生、潭镇海这些生员也被拉来凑数。
几名千户并不在这列队之中。柴靖正带着军士忙着打扫卫生。汪震麟如今已升任指挥佥事,早早便带兵在清水驿等候。冯指挥一上任,他便迅速投靠,凭借着敏锐的“眼光”,重新获得领导赏识,从千户提升为佥事。这位冯指挥远比于指挥“通透”,跟着他想必前途一片光明。
李玄宗也未参与此次列队,听说是冯指挥向甘肃镇告了一状,被招去训话了。
寒冬腊月,西北风如同一头猛兽,裹挟着雪粒呼啸盘旋。兰州的上层精英们在东关堡下被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
一名官员忍不住小声嘟囔:“我听说王驾今天才到安定县,抵达兰州也得后天了。咱们提前跑来遭罪,到底图个啥呀?”
也许是风太大,这声音飘到了队伍最前方的冯指挥耳中。冯指挥顿时脸色一沉,当场便宣布解除这个小官的一切职务。
众人瞬间凛然,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冯指挥那并不高大身姿,此刻显得异常伟岸。
兰州卫的精英们就这样在寒风中肃立了一整天。
第二天,情况依旧。不过明显能看出,大家都学聪明了,穿得比昨天厚实许多。尤其是像方生这些家境贫寒、买不起貂皮羊绒的穷秀才,只能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各种旧衣服,整个人显得臃肿不堪,活像一头笨拙的熊。
那些官员们,即便身着名贵的貂皮绒袄,又喝了不少驱寒的参汤,可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也渐渐招架不住。特别是许知县、岳教谕这些文官,被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冯指挥看着这群“不争气”的手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明天可不许再这样了!瞧瞧你们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大明官员的威仪?”
见众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不敢吭声,冯指挥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各位同僚,咱们身为一方父母,一举一动都要为百姓做出表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做到问心无愧,不能因为肃王爷一时看不到,就懈怠起来。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不管上级能否看到,我们都要把事情做好。这样才对得起朝廷的信任,对得起父老乡亲的期望,更对得起自己这颗忠君爱国的心啊。”
话音刚落,潭镇海突然越众而出,大声说道:“冯指挥一番教导,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内涵深刻,高屋建瓴,实乃金玉良言!圣人复生,恐怕也不过如此啊!小生听了,感动得涕泪横流,不能自已!……”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正能量”轰炸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就连见多识广的冯指挥,也被臊得满脸通红,头皮发麻。他怒喝道:“哪来的野叫驴,大冬天的发什么癫!赶紧闭嘴,滚一边去!”
潭秀才被这一喝,吓得心慌气短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好不容易回到家中,一头扑在床上,窝在被窝里,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禁暗暗抽泣起来。
众人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可不知为何,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停地挠着后脊梁,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冯指挥也被这莫名的痒意困扰,努力地够着自己的后背,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扭头叫住许知县:“别光顾着自己,过来帮我一把。”
许知县急忙紧跑两步,小心翼翼地撩起上官的衣服。无意中,瞥了一眼东方,起初没太在意,便低头专心挠痒。可刚挠了两下,突然感觉不对劲,猛地抬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叫道:“不好,有狼烟!”
几乎与此同时,东关堡的狼烟也冲天而起。紧接着,城内守军匆匆赶来禀报:“前方示警,恐有敌军来犯!”
在场的精英人士顿时乱作一团。冯指挥大声喝道:“慌什么!都给我稳住!”
城内奔出一队快马,为首的正是柴靖。还没等他开口,冯指挥便抢先说道:“你不好好组织士兵打扫卫生,跑出来干什么?”
柴靖急忙下马,拱手道:“冯指挥,狼烟示警,必有敌军来犯。请诸位马上回城,封闭城门,以防不测。”
听他这么一说,还没等冯指挥下令,已经有官员撒腿往回跑了。
冯指挥见状,怒喝道:“都给我滚回来!”他自认为对北方的局势了如指掌。草原上那群放羊汉,连账都算不明白,能有多大能耐?就算真有动静,顶多也就是跑出来抢点粮食,也不可能直接抢到兰州城来。不过,军有军规,既然有狼烟示警,那就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朗声道:“所有人都留在原地,继续恭候王驾。柴靖,你带领一小队骑兵前去查看,一有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柴靖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心想:狼烟示警,只让我带一小队骑兵去?这哪是去查看情况,分明是去送死啊!满脸茫然地说道:“这……”
冯指挥不耐烦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柴靖无奈,只好领命出发。
冯指挥不动声色地转身,又面向官道的方向,傲然挺立。
大家看到指挥使如此“镇定”,心中对他的定力还是颇为佩服的。可再看看远处那滚滚升起的狼烟,又瞅瞅冯指挥的背影,此时大家心里的感觉就变了。这哪是什么伟岸,分明就是有点“愣头青”啊!这怕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风似乎比刚才更猛了,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有些人的腿都抖得快站不稳了。
柴靖刚走出去没多远,前方又传来信号,警报解除了。他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拨转马头。
冯指挥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说道:“知道了。你的卫生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柴靖支吾了一下,回答道:“还没有……”
冯指挥皱了皱眉头,说道:“那还不赶快去!”
随后,他转身向众人说道:“这烽燧系统得好好整顿整顿了,放烟一点都不准,一会一个信号。朝廷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修建,可不是让闹着玩的!”
说完,他又转过身,笔直地挺立着。
此时一众官员完全被他的“气度”给折服了,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简直就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复生啊!此时再看冯指挥的背影,不但伟岸,简直是光芒万丈。
可就在大家正暗自赞叹的时候,东南方向的官道远处,突然尘土飞扬,雾气腾腾,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有大队人马正快速向这边运动。
众人心中一惊,难道是肃王到了?于是,迅速排好队伍,一个个挺直了身子。
冯指挥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根据他的判断,肃王今天是不可能赶到的,至少也得明天。而且,王驾出行向来都是四平八稳,哪会这么快速地奔驰。
不一会儿,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绕过前面的山口。只见他们无旗无号,在风雪的扰动下,也看不清对方的衣着。前面是骑兵开路,后面跟着大队的步卒。由于山岭的阻隔,根本不知道对方总共有多少人。这支部队径直朝着兰州城的方向扑来。
冯指挥越看越心慌,作为兰州卫的最高长官,他清楚地知道,除了王驾的卫队,附近不可能有如此规模的兵力调动。那眼前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突然,他想起了刚才的狼烟,心中猛地一紧,暗叫一声:“完了!对方肯定是占了烽燧台,故意发假信号迷惑我们,这是要抄我们的后路啊!”
想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
指挥使一倒下,众人顿时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忠贞之士,没有只顾自己逃命,而是背起冯指挥,一起往回跑。
来军的骑兵部分突然加速,迅速甩开了后面的步兵,快马加鞭地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精英们像疯了一样往家跑。冰天雪地的,大家都穿得臃肿不堪,没跑几步就纷纷摔倒在地。挣扎着翻滚几圈忙爬起来,接着继续跑,然后又再次摔倒。远远望去,就像平地里泼了一碗五色杂豆。
刚到城下的柴靖掉转马头,想回去接应,没跑几步就发现对方速度太快,救援显然来不及,又急忙跑回城,喝令关闭四门,命所有士兵登城防御,传令兵四处敲锣动员城内百姓协助防守。
虽然这一年来兰州城兵疲将怠,守备废弛,但于指挥多年治理的遗风尚在。
无需将领督促,士卒扔下扫帚簸箕,冲向各自防御位置。
辅兵奔向武库,或车拉,或肩扛,用最快的速度向正军输送军械。
每个城楼最高处有一军士手持旗帜,用旗语向总指挥汇报各门面对的敌情。
百姓像平时演练的那样,邻近几家壮丁集合起来组成一个小队,各个小队分别赶往自己负责的城墙区段,往城头搬运滚石檑木。
妇女、老人和孩子也没闲着,各自在家配合起来烙烫面饼子。邻近几家收集够一篮子,便跑步送到城头。
整座城市像一架精密的机器,严整有序地飞速运转起来。
城垣四角狼烟升腾,周边烽燧遥相呼应,兰州城瞬间切换到战争状态。
就在这时,骑兵中有人大声喊道:“切莫恐慌,我们是大明的军队!”
有胆子大的人仔细一看,才发现真的是自己人。当然,也有些人被吓得不轻,还在奋力逃窜。
只见一骑越众而出,大声问道:“本地镇守何在?”
此人身材高大,浑身散发着一股高贵之气,顾盼之间,尽显威严之势。
背着冯指挥的两位官员连忙说道:“指挥使在这里。”
来将驱马上前,看到冯指挥还昏迷不醒,冷笑了一声,说道:“想办法把他救活。”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累得瘫倒在地上,只有几个还有些力气的人围了过来。不愧是精英,懂医术的人还真不少。
在众人的努力下,冯指挥慢慢恢复了意识。他还没睁开眼睛,就抱着头大喊:“别动手,自己人,自己人!”
来将笑道:“既然是自己人,冯指挥你怕什么?”
冯指挥听出来口音不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端详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挣脱左右,跪倒在地,说道:“卑职参见平羌将军。”
众官员见状,呼啦啦全趴在了地上。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平羌将军、曹国公李景隆。
李景隆抬手示意众人起来,说道:“冯指挥,本将要借贵地一用。”
还没等冯指挥回话,李景隆便向左右喝令:“沿黄河摆出一字长蛇阵,若敌军妄图从黄河踏过,一律射杀!”
